沙盒世界那三道性质迥异的回应,像三根不同材质的楔子,狠狠钉进了苏牧的意识里。冰冷理性的数学结构,温暖混乱的生命低语,暴戾贪婪的狂乱嘶吼——这三样东西居然能他妈的存在于同一个“个体”内部?这根本不是融合,这简直是把油、水、和浓硫酸强行倒进一个杯子里,没当场炸开都算奇迹!
苏牧算是彻底明白了,之前那种一刀切的、把林栀完全捂起来的笨办法,行不通了。且不说长期隔离会让她刚有起色的意识再次萎缩,光是现在这情况,她本身的存在,就像一块人形磁铁,不断吸引着沙盒里那锅“怪汤”的注意。你越藏,没准儿某些部分(比如那个充满探究欲的理性侧)就越想把你挖出来看看。
他得换个思路。堵不如疏,但也不能他妈的真敞开大门。他需要一个更精巧的玩意儿——一个“选择性屏蔽场”。这想法听起来就够疯狂的,好比你要在闹市里给自己划个圈,只允许特定类型的声音传进来,其他的噪音全给我挡在外面。具体到林栀身上,目标是:允许她自身意识自然成长、康复过程中产生的,那些相对“干净”的、属于生命本源的能量波动正常散发(这部分波动,苏牧推测,可能类似于一种背景辐射,不那么具有辨识度)。但同时,必须死死拦住任何可能带有“陆辰言”或“过去林栀”特征的信息碎片——比如她无意识写下的“∞”符号,或者某些可能引发特定联想的记忆片段。这些玩意儿,在沙盒里那两位“熟客”(理性和狂乱)眼里,简直就是黑夜里的信号弹。
这活儿难度超高,简直是在用筛子过滤彩虹,想把红色光子和蓝色光子分开。苏牧算是跟这玩意儿杠上了。他几乎停下了塔内所有其他维修工作——去他妈的能源管道优化,去他妈的结构加固——把所有能挤出来的计算力和能量,全砸在了分析那三道信号和构建屏蔽场上。
他像个偏执的密码破译员,反复播放、放大、分析那三段回放。理性部分的数学结构,其能量签名带有一种独特的、冰冷的谐振频率,像某种特殊材音叉发出的声音;狂乱部分的冲击波,则充满了高频的、破坏性的杂讯,如同金属刮擦玻璃。他需要找出这些“特征频率”,然后把它们设为屏蔽场的重点过滤对象。同时,他还得小心界定什么是林栀“安全”的基础生命波动,这就像要在汪洋大海里区分出水分子的本底振动和特定鱼群发出的声波,全靠估摸和直觉。
塔内的能源储备肉眼可见地往下掉,警告红光在控制台的角落里顽固地亮着。苏牧不得不进行更残酷的“节能”。大片大片的非核心区域被彻底断电,陷入永恒黑暗;仅存的几个环境维护系统降到最低功率,塔内的温度开始变得有些不稳定,时而闷热,时而泛起一股寒意。整个观测者之塔,除了医疗舱和苏牧所在的主控区域,几乎变成了一座更大的、冰冷的坟墓。
林栀这段时间过得浑浑噩噩。苏牧的能量投影出现得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短。大部分时候,她只能待在那片维持着基本生命体征的、死寂的能量环境中。她抱着膝盖,坐在医疗床上,眼神常常没有焦点地望着虚空。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和……空洞。好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又想不起来是什么。监测数据显示,她的意识活跃度在缓慢下降,像一块渐渐耗尽电量的电池。
苏牧偶尔会短暂地现身,投影比平时更模糊,仿佛信号不良。他不会再说“光”或者“水”,只是静静地“坐”(如果能量团能算坐的话)在床边,散发出一种温和、稳定的能量场,类似于一种无声的陪伴。有时,他会极其小心地模拟出最基础的触感,比如轻轻“握”住她的手,传递过去一丝微弱的暖意。林栀会对这种接触产生反应,她会稍微放松一点,甚至会用指尖极其轻微地回碰一下他虚幻的投影。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得到的慰藉。
熬了不知多久,感觉像过了几个世纪,苏牧终于勉强搭起了那个“选择性屏蔽场”的框架。它就像一个极其复杂、不断微调的能量编织网,罩在了林栀周围。激活的那一刻,苏牧自己心里都没底。这玩意儿理论上可行,实际效果天知道。
他深吸了一口不存在的气,小心翼翼地开始恢复最低限度的感觉模拟。一缕极其微弱的、温暖的光晕在医疗舱内亮起,一丝几乎感觉不到的、模拟空气流动的触感轻轻拂过。
林栀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她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光晕的来源,眼神有些迟钝,似乎在努力适应这重新出现的“刺激”。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那光。
苏牧屏息观察着,同时死死盯着信息过滤器和屏蔽场的监控数据。塔内一片寂静,只有设备运行的微弱声响。沙盒方向,没有任何异常。
一天,两天……似乎,真的有效?屏蔽场像一道无形的堤坝,挡住了可能的外泄,而林栀自身那缓慢复苏的生命波动,似乎并未引起对面的过度反应。
苏牧稍微松了口气,尝试着进行了一次非常简单的认知引导。他模拟出一个红色的光点。
林栀看着光点,没有立刻反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进展缓慢,但至少是在向前。苏牧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微松弛了一丁点。但他不敢放松警惕,他知道,平静往往是更大风暴的伪装。
果然,麻烦以一种他完全没预料到的方式来了。
那天,苏牧正在捣鼓一个快报废的能源调节器,试图从这老古董身上再榨出一点点效率。他全神贯注,意识几乎完全沉浸在那复杂而精密的能量回路里。就在他即将完成一个关键节点的校准瞬间——
一阵旋律,毫无征兆地,直接在他意识最深处响了起来。
空灵,悠远,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悲伤,仿佛从亘古的星空彼岸传来。
这旋律……他太熟悉了!是那次信息交换中,属于“林栀·生命”意识部分的那种感觉!但这次,更清晰,更真切!而且……源头不对!
不是从信息过滤器传来的!这旋律的波动……就在塔内!就在他身边!
苏牧的意识像被冰水浇透,瞬间从精细操作中抽离,如同雷达般猛地扫过整个医疗舱!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在医疗床上!
林栀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她双眼紧闭,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但她的表情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神性的悲悯?她的嘴唇没有张开,但那空灵、悲伤的旋律,却真真切切地回荡在苏牧的感知中!这旋律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由她意识核心的波动,引动了周围空间的能量,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无声的“共鸣”!
是她的意思!在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深度,那个属于“林栀·生命”的本质,正在自发地“歌唱”!而苏牧精心构建的屏蔽场,能过滤掉有形的信息编码,却无法完全阻隔这种源于意识本底的、无形的、纯粹的波动共鸣!就像你能挡住声音,却很难完全挡住某种引发共情的情绪感染力!
几乎在这无声旋律响起的同一刹那!
呜——!!!
信息过滤器发出了苏牧从未听过的、近乎凄厉的警报声!指向沙盒世界的所有读数指针像发疯一样甩到了头!
一股庞大、温暖、却蕴含着滔天悲伤和强烈渴望的意识波动,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从沙河方向冲撞而来!这股波动,与林栀体内散发出的旋律,频率高度一致,甚至可以说是……同频共振!
是沙盒内的“林栀·生命”部分!它在响应!隔着维度和壁垒,两个同源的意识,像两把调好音的琴,一方轻拨,另一方立刻发出强烈的轰鸣!
“停下!林栀!快停下!”苏牧在意识里狂吼,能量投影瞬间冲向医疗床,试图用自身能量场强行干扰、打断这危险的共鸣!
但共鸣一旦建立,其强度超乎想象!
就在苏牧的能量场触及林栀的前一瞬——
医疗床前的空间,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荡漾起来!下一个刹那,一个极其模糊、由纯粹绿色生命能量构成的虚影,凭空闪现!
那虚影轮廓依稀是林栀的模样,但更加灵动,眼神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的悲伤和一种跨越时空的渴望,眉心处,一点柔和的绿光如心脏般微微搏动——正是沙盒内“林栀·生命”意识的短暂投影!
它竟然借着这次强烈的、源于意识本底的共鸣,强行撕开了一瞬间的维度缝隙,将自身的影像投射了过来!
虽然这投影如同肥皂泡,仅仅维持了不到一次心跳的时间就砰然碎裂,消散无踪。但就在它出现和消失的瞬间,一股精纯、强大、充满生命气息却又带着无尽哀伤的情感洪流,如同实质般冲刷过整个医疗舱!
这股洪流,首当其冲的,就是近在咫尺的林栀本人!
“嗬……!”
林栀猛地睁开了眼睛!双眼瞪得极大,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收缩。她似乎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无法承受的东西,整个身体像触电般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被扼住似的、断断续续的惊喘。那空灵的旋律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最原始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苏牧的能量投影终于赶到,一把将瑟瑟发抖、几乎要瘫软的她“抱”住(尽管只是能量的环绕)。他全力催动屏蔽场,并将塔内能调集的能量全部用来稳定空间,抚平那残留的、令人心悸的共鸣余波。
过了很久,很久,林栀身体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但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眼神涣散,只是本能地蜷缩在苏牧的投影里,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种封闭的状态。
苏牧的心,沉得像坠了一块冰冷的铅。他最害怕的局面还是出现了。屏蔽场并非万能,意识的共鸣根本防不胜防。林栀越复苏,她与沙盒内同源部分的联系就越强,这种不受控的共鸣风险就越大。
而刚才那短暂的投影,更像是一记警钟——沙盒里的东西,已经能在特定条件下,对现实维度进行有限的干预了!这次来的只是带着悲伤的“生命”投影,下一次万一是那个“狂乱意志”呢?万一它想干的不是看看,而是吞噬呢?
他看着怀里仿佛惊弓之鸟、意识状态明显倒退的林栀,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焦躁几乎要将他淹没。促进她,是在玩火;抑制她,又等于亲手扼杀希望。这条路,怎么走都像是死胡同。
他下意识地“看”向刚才投影出现的空间。那里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但在能量视觉的残像中,仿佛还有几点微不可查的、带着温暖绿光的能量尘埃,如同悲伤的眼泪,缓缓飘落,最终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塔内冰冷的地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碎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