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傍晚,天色尚未完全沉入墨蓝,一种周末特有的慵懒与新一轮学习周将至的微躁,混合在实验高中的空气里。校园广播站准时响起,流淌出的不再是新闻或通知,而是精心挑选的、舒缓而优美的轻音乐,像一双温柔的手,试图抚平假期结束前的淡淡焦虑。
然而,与这试图营造宁静氛围的音乐形成微妙对抗的,是校园里逐渐升腾、无处不至的喧嚣。这喧嚣并非嘈杂的吵闹,而是无数兴奋、好奇、惊叹的低语汇聚成的声浪,如同潮水般漫过走廊、操场、林荫道的每一个角落。
讨论的核心,无一例外,都围绕着周六下午那场惊艳众人的元旦晚会联合汇演。而所有话题的风暴眼,只有一个名字——夏语。
“你看了没?昨天那个高一乐队的表演!”
“看了看了!我的天,那个主唱!叫夏语是吧?也太帅了吧!”
“他唱歌的时候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听说他还是文学社社长?团委副书记?”
“真的假的?这是什么小说男主配置?”
“篮球队也很厉害!新生杯的mVp!”
“不是吧?学习还好?还给不给别人活路了?”
诸如此类的对话,像无数只扑棱着翅膀的鸟儿,在校园里飞快地穿梭、碰撞、扩散。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和分享秘密般的急切。
与此同时,实验高中的校园贴吧里,早已炸开了锅。一个标题为【爆!现场直击!高一学神夏语乐队首秀《海阔天空》封神!】的帖子,以恐怖的速度被顶成了校吧有史以来最热的“爆帖”。
发帖人上传了一段虽然有些晃动、收音也不甚完美,但足以清晰捕捉到舞台炽热氛围和夏语投入表演状态的视频。帖子下面的回复每分钟都在疯狂刷新。
“一楼!卧槽!现场燃炸了!”
“这是高一新生?这气场你说他出道了我都信!”
“妈妈问我为什么跪着看手机!”
“三分钟,我要这个主唱学弟的全部资料!”
很快,讨论的方向开始朝着更深入、也更匪夷所思的方向发展。有人开始系统地“扒”夏语:
「理性分析一下夏语学弟这开挂的高一生涯:」
「1. 新生篮球杯,带领班级夺冠,个人拿下得分王+mVp,据说打球超帅!」
「2. 学生会面试脱颖而出,成为各部门争抢的‘热饽饽’,据内部消息称表现极其成熟。」
「3. 随后被推荐参加团委副书记选拔,成功当选(这操作难度得多高?)。」
「4. 紧接着,在文学社换届中,拿下第100届社长职位(文学社啊!那是普通学生能轻易当社长的吗?)。」
「5. 现在,乐队首秀,直接封神,颜值才华双碾压……」
这条“分析帖”下面,跟了无数回复。
“细思极恐……”
“这真的是人类能完成的高一成就?”
“所以……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于是,一个疑问如同幽灵般浮出水面,并且迅速得到了大量附和:「这个夏语,是不是学校某个领导的亲戚或者儿子?不然凭什么在实验高中混得如此风生水起?资源好到离谱了吧!」
一时间,各种猜测和谣言甚嚣尘上。有人说他是教育局某位领导的公子,有人说他是骆校长的远房侄子,甚至还有更离谱的,说他是某集团老板的儿子,给学校捐了一栋楼……真相在无数张嘴里扭曲、变形、发酵,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传说。
而这一切喧嚣中心的当事人——夏语,正慢悠悠地蹬着自行车,驶入校门。
他来得比平时稍晚一些,恰逢晚霞最为绚烂的时刻。巨大的、暖色调的云霞铺满了西边的天空,如同打翻了调色盘,瑰丽得有些不真实。金红色的光芒笼罩着他,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边,却照不进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略显心事的眼眸。
他似乎对校园里异样的氛围有所察觉,但又似乎并不完全在意。将自行车在车棚里仔细锁好,他背上书包,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身走向教学楼。
一路上,那种“指指点点”变得具体而微妙。不再是之前因为职务或成绩而带来的那种单纯的羡慕或敬佩,而是混合了更多的好奇、探究、甚至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他能感觉到无数目光黏在自己身上,能听到经过他身边时骤然压低又骤然响起的窃窃私语。
“……就是他……”
“夏语……”
“贴吧那个……”
“听说他爸是……”
那些碎片化的词语飘进耳朵里,像细小的蚊蚋,嗡嗡作响,扰人心神。他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只是加快了脚步,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声音甩在身后。一路上的“万众瞩目”,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和不适,甚至有一丝荒谬感。他只想快点回到那个相对熟悉的、能让他喘口气的教室。
终于推开高一(15)班的后门,教室里的人还不多。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到自己的座位,刚放下书包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匀气,一个身影就如鬼魅般从旁边猛地窜了出来,一把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哎哟我的老夏!您老人家今天怎么大驾光临得这么早啊?累不累啊?饿不饿啊?渴不渴啊?想喝点啥不?小的这就去给您买!”
吴辉强凑着一张笑得极其谄媚甚至有些扭曲的大脸,语气甜腻得能齁死人,一边说还一边用力摇晃着夏语的胳膊。
夏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连忙用力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脸上写满了嫌弃和莫名其妙:“强哥!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还有,你那个朋友的事情,我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已经跟刘站长提过了,人家根本没那意思,让你那朋友趁早死了这条心!你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吴辉强丝毫不在意夏语的嫌弃,立刻拉开夏语旁边的凳子一屁股坐下,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夏语的手,一双眼睛“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夏语,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不不不,老夏,你误会了!我朋友那事,我已经把你金口玉言般的指示原封不动地转达了!她说了,她会自己再努力想办法,绝对不劳您费心了!”
夏语被他这肉麻至极的举动弄得头皮发麻,再次使劲想抽回手,却发现这家伙握得死紧。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吴辉强:“那你现在握着我的手是几个意思?感情你现在取向变了?不喜欢女的,改喜欢我了?”
吴辉强像是被烫到一样,“呸”了一声,猛地甩开夏语的手,一脸“士可杀不可辱”的表情:“放屁!老子是铁骨铮铮的纯爷们!笔直笔直的!怎么可能看上你?”
夏语这才松了口气,没好气地轻笑道:“那你这是发的什么疯?天还没黑透呢就开始梦游了?有事说事,没事滚蛋,我作业还没写完呢!”
吴辉强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收敛,转而换上一副神秘兮兮又带着点幸灾乐祸的表情。他嘿嘿一笑,猛地弯腰,从自己桌子抽屉里哗啦啦地掏出一大堆东西,一股脑地全堆在了夏语的桌子上!
那是一些包装精致的小礼物盒子、几本看起来就很文艺的书、甚至还有几个可爱的玩偶挂件,而最显眼的,是夹杂其中的好几封……粉红色的、散发着淡淡香味的信封。
夏语看着瞬间被堆满的桌面,整个人都愣住了,一脸迷茫地抬头看向吴辉强:“这……这是几个意思?你改行摆地摊了?”
吴辉强抱起手臂,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语气酸溜溜的:“哼!几个意思?这都是你的那些‘迷妹’‘粉丝’指名道姓要送给你的!老子昨天没回家,在教室里干得最多的事,就是像个门房大爷一样,帮你签收这些玩意儿!手都快签断了!”
夏语听完,痛苦地一拍额头,哀叹道:“大哥!我的亲哥!你收这些玩意儿干嘛啊?咋的,你想搞二手倒卖啊?”
吴辉强眼睛突然一亮,竟然真的歪着头认真思考起来:“诶?对哦!可以倒卖吗?能卖多少钱?卖给谁啊?”
夏语被他这清奇的脑回路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无奈地长叹一声:“你丫真是个人才……我就问你,你收了这些东西,现在打算怎么处理?”
吴辉强理直气壮地一挺胸:“别人让我转送给你的,又不是送给我的!我当然是物归原主啊!这还用问?好笑!”
夏语看着桌上那堆“烫手山芋”,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想都没想,直接伸手,一股脑地将所有礼物和那些扎眼的粉红色信封,全都推回了吴辉强的桌子上,语气带着明显的赌气和不耐烦:“我不要!谁收的你找谁去!你自己看着办!”
吴辉强一脸震惊,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不要?这里面说不定有好吃的好玩的呢?还有……情书哦?”他故意拖长了“情书”两个字的音调。
“不要!不要!不要!”夏语黑着脸,斩钉截铁地回了三个“不要”,语气一次比一次重。
吴辉强见状,缩了缩脖子,像是怕夏语真的发火,嘴里小声抱怨着“真是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一边悻悻地将桌上那些被“退货”的礼物和信封,又一件件地塞回自己那个仿佛百宝袋一样的抽屉里。
夏语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吴辉强立刻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耸了耸肩,脸上摆出一副“我啥也没说,我无辜”的表情。
看着他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夏语只觉得一股无名火憋在胸口,无处发泄。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教室后门。
站在空旷安静的走廊里,傍晚微凉的空气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的烦躁压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怎么?我们风头正劲的夏大社长,这是有什么心事吗?看起来愁眉苦脸的。”
夏语闻声转头,发现苏正阳正斜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双手插在裤兜里,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看着他。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扯出一个苦笑:“部长,您就别再来笑话我了行不行?我现在一个头两个大。”
苏正阳笑着走上前,摆了摆手:“我哪里敢笑话你啊?你现在可是咱们实验高中的顶流,我怕你的粉丝们用唾沫星子淹了我。”
夏语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只是将双臂搭在冰凉的走廊栏杆上,然后将上半身深深地探了出去,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些喧嚣远一点,离广阔的天空近一点。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傍晚清冽的空气。
苏正阳走到他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俯身趴在栏杆上,跟着深吸了一口气。
“部长您大驾光临,不会真的就为了专门过来笑话我一下吧?”夏语没有转头,声音闷闷的。
苏正阳笑了笑,看着楼下渐渐多起来的人流:“当然——就是过来笑话你一下的。毕竟周六下午,我兴冲冲地想去找你聊聊人生理想,结果发现你小子表演完就跟穿了滑板鞋似的,溜得那叫一个快!害我白跑一趟,这点‘仇’我得报。”
夏语愕然,转过头看向他:“部长找我……是有什么正事吗?”
苏正阳的目光从楼下收回,望向天际那最后一抹绚烂的晚霞,语气带着点夸张的感叹:“没啥正事,就是单纯好奇,想过来看看,你小子这身体构造是不是跟别人不一样?怎么就能隐藏这么多秘密技能呢?篮球打得好,学生会玩得转,团委待得住,文学社搞得定,现在连摇滚都玩得这么溜!你还是人吗?”
夏语被他逗笑了,无奈地摇摇头:“部长,您就别挖苦我了。我是真烦,今天一来就差点被烦得原地爆炸。”
苏正阳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哦——明白了明白了。收到‘热情的问候’了?看来当万人迷也不全是好事嘛!甜蜜的负担?”
“负担是真负担,甜蜜就算了。”夏语叹了口气,把吴辉强那堆“礼物”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我都让他处理掉了,无功不受禄,我又不是什么明星。”
苏正阳听着,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要我说啊,这就是同学们一点单纯的心意和欣赏,你可以坦然收下的嘛。说明你受欢迎啊。”
夏语却态度坚决地摇摇头:“不一样。我只是个普通学生。这点我还是分得清的。”
苏正阳“哦”了一声,拖长了尾音,侧过身,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夏语,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看来你还挺清醒。不过,经过周六下午那一出,你现在可是咱们学校贴吧里的话题之王,讨论度断层第一。别告诉我你还不知道啊?”
夏语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疲惫:“我知道。我又不是刚从原始社会回来。但我觉得这就是大家一时新鲜,讨论几天就过去了,没太放在心上。”
“是吗?”苏正阳挑眉,语气变得有些玩味,“那……那个说你是学校某位领导公子哥的传闻呢?你又怎么看?”
夏语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忍不住笑出声:“这个?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纯粹是有些人闲着没事干瞎编乱造的。部长您可千万别信。”他的语气坦荡而肯定。
苏正阳收敛了笑容,摇了摇头,语气变得稍微严肃了些:“我本人当然不信。但是,夏语,这种传言……有时候它的影响力和破坏力,并不取决于它的真实性。我猜,很可能很快,学校方面就会因为这个找你谈话了。”
夏语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和无奈。他轻叹一声,望着远处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喃喃道:“这还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我就想好好唱个歌而已。”
苏正阳看着他这副样子,脸上露出一丝爱莫能助的表情,他伸手拍了拍夏语的肩膀,语气半是安慰半是调侃:“祝你好运吧!不过说实话,这种事情,归根结底是学生私下的议论,只要不过火,学校通常也不会过度干涉。我刚刚说学校可能会找你,主要是考虑到你还有一个‘团委副书记’的身份,比较敏感。如果只是个普通学生,估计根本没人理会。”
夏语转过头,目光投向天空那最后一丝即将被夜幕吞噬的灰蓝色光亮,他的侧脸在走廊灯初亮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他像是在对苏正阳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异常的清晰: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这个副书记,我不做也罢。”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却剧烈的闪电,骤然劈入苏正阳的耳中!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向夏语,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带着提醒和警告的意味:“喂!这种话……可不敢乱说啊!”
夏语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立刻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随意,试图掩饰过去:“不不不,我瞎说的,部长您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苏正阳却没有轻易放过这个话题,他盯着夏语,语气变得深沉起来:“或许现在这个身份对你来说,是带来了一些麻烦和关注。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个身份对于你的文学社,对于你想做的事情,或许能提供很多你看不到的便利和帮助?其中的利弊得失,你需要自己好好权衡琢磨一下。”
夏语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就在这时——
“叮铃铃——叮铃铃——”
晚自习的预备铃声清脆而准时地响彻了整栋教学楼,打破了走廊里有些凝滞的气氛。
苏正阳像是被铃声解了围,他再次用力拍了拍夏语的肩膀,最后安慰道:“别胡思乱想了,很多问题,逃避是解决不了的。好好加油吧!对了,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饭呢,大忙人!赶紧安排了!”
夏语点了点头,看着苏正阳转身,快步走向楼梯口,身影很快消失在下楼的人群中。
直到苏正阳完全离开,夏语才缓缓收回目光。他再次看了一眼走廊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远处小镇的灯火次第亮起,像另一片倒悬的星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秋夜微凉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纷扰暂时压下,然后转身,推开了教室的后门,重新融入了那片灯火通明、即将开始晚自习的、既熟悉又仿佛有些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