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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放学的铃声拖着湿漉漉的尾音,刚刚刺破教室的寂静,任课老师甚至还没来得及收拾教案走下讲台,吴辉强就迫不及待地用手肘猛捅夏语的胳膊,声音压得低却难掩急切:“老夏!走啊!我陪你去找那个东哥!”

夏语的目光越过吴辉强热切的脸庞,投向窗外。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天空依旧被沉重的铅灰色云层覆盖,细密的雨丝斜织着,被冷风卷着,不断扑打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校园里攒动的人影都撑开了伞,汇成一片移动的、灰暗的蘑菇林。他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算了,强哥。我自己去吧。”他指了指吴辉强身上崭新的校牌,“你现在是住宿生了,出去一趟多麻烦?找老王写假条就够你喝一壶的。再说了,”他看了一眼窗外湿漉漉的世界,“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万一你淋湿了感冒,我可担待不起。”

吴辉强被这话点醒,猛地一拍自己额头,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哎哟!把这茬给忘了!”住宿生的身份像一道无形的栅栏,将他困在了校园里。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随即又不放心地叮嘱:“那你一个人去小心点!路滑!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给我发信息!听见没?”

夏语看着吴辉强脸上那混合着懊恼和关切的复杂表情,心头微微一暖,点了点头:“嗯,放心吧,没事的。”他扯出一个安抚性质的笑容,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深处依旧残留着连日积压的阴霾。

吴辉强张了张嘴,看着夏语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倦怠和一丝近乎空茫的“兴趣阑珊”,最终还是把更多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用力拍了拍夏语的肩膀,重复道:“注意安全!一定!”

夏语撑开那把深蓝色的旧伞,汇入放学的人潮。伞沿隔绝了冰冷的雨丝,却隔绝不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潮湿寒意。细密如针的秋雨被风裹挟着,斜斜地钻进来,扑打在脸上、脖颈上,带来刺骨的凉意。他下意识地拢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外套,拉链一直拉到下巴。脚下的水泥路面湿滑反光,倒映着匆匆而过的脚步和低垂的伞面。校园广播里播放的轻柔音乐,在这片灰蒙蒙的雨幕和压抑的脚步声中,显得遥远而失真。他随着人流,一步步缓慢地挪向校门,每一步都像踏在沉重的心事上。

雨,下得细碎而绵长,仿佛没有尽头。

换乘了一趟摇晃的公交车,夏语终于站在了“垂云乐行”那熟悉的玻璃门前。门内透出暖黄色的灯光,像风雨中一个温暖的岛屿。他收起滴水的雨伞,推门而入。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打破了乐行内的宁静。

一个穿着宽松亚麻衬衫、留着半长微卷头发的男人,正陷在角落那张磨得发亮的旧皮沙发里。他怀里抱着一把木吉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在琴弦上拨弄着,流淌出一段即兴的、带着点布鲁斯味道的舒缓旋律,在弥漫着松香、皮革和旧木头气息的空间里轻轻回荡。听到铃声,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带着点艺术家不羁气质却眼神温和的脸——正是东哥。

“小语?”东哥脸上瞬间绽开惊喜的笑容,像是阴雨天里忽然照进一缕阳光。他立刻放下吉他,从沙发里站起身,热情地迎上来,“来来来!赶紧过来坐!外面冷吧?”他指着沙发旁边的单人椅,又顺手拿起桌上的电热水壶,“喝点热水暖暖。怎么今天有空过来?还挑这么大雨的天?不用上学?”

夏语依言坐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陶瓷杯壁,带来一丝暖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微湿的头发,声音带着点干涩和局促:“放学了才过来的。东哥……其实,是有点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东哥给自己也倒了杯水,在夏语对面的矮凳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带着关切和鼓励:“哦?什么事这么重要?值得你大老远的,浪费宝贵的休息时间,冒雨跑到我这儿来?说说看。”他语气轻松,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夏语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勇气。他不再犹豫,将内心里的焦虑、受挫和那个几乎要熄灭的愿望,一股脑地倾吐出来:

“东哥,是这样。”他语速有些快,像是怕自己一停顿就会失去诉说的勇气,“我之前不是跟您提过,想在学校的元旦晚会上组乐队表演吗?可现在……情况不太好。”他眉头紧锁,“我找好的鼓手,王龙,他被拉去给班里的合唱伴舞了,时间冲突严重,肯定顾不过来。吉他手黄华……他倒是还有时间,但他告诉我,”夏语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无奈,“高三的学长们好像也要组乐队上台,是他们的告别演出……东哥,您说,如果我们撞上了,学校会选谁?”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东哥,那眼神里混杂着迫切的求证和最后一线渺茫的希望,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现在没人,乐器、排练场地更是没谱……东哥,您觉得……我这乐队,还有戏吗?还能……被选上吗?”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着温热的杯子,指节泛白。乐行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未曾停歇的、细密的雨声,沙沙作响,如同背景里永恒的叹息。

东哥安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并未褪去,只是眼神变得更加专注。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茶几上的木吉他,随手拨弄了一个清亮的和弦。那干净的音符在略显凝滞的空气里荡开一圈涟漪。

“呵,”他轻笑一声,放下吉他,身体放松地靠向椅背,语气带着一种举重若轻的从容,“我当是什么天大的难题。”他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人,我这有。”

夏语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

“外面的人进不去你们学校?没事。”东哥掰着手指头,条理清晰,“我认识几个小子,也是你们实验高中的,高二高三的都有,玩得不错。吉他、键盘都行。我打个招呼,让他们抽空帮个忙,问题不大。”他顿了顿,眼神带着点促狭,“当然,前提是你这个‘头儿’得镇得住场子。”

“第二,跟高三竞争?”东哥摆了摆手,一脸“这根本不是问题”的表情,“关键看你们选的什么歌!唱什么内容!只要曲目风格不撞车,没有重复模仿的意思,那就各凭本事!看谁准备得更充分,现场发挥得更精彩,更能打动人心!”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舞台效果,感染力,这才是王道!什么告别演出不告别的,情怀加分?那也得看东西够不够硬!”

东哥的话语,如同几把精准的手术刀,轻松地剖开了缠绕在夏语心头的乱麻。那些看似无解的困境——人员短缺、竞争压力——在他轻描淡写的分析下,竟显露出清晰的路径和转机。夏语紧绷的心弦,随着东哥沉稳的声音,一点点松弛下来,胸口那股憋闷已久的郁结之气,似乎也找到了出口,悄然消散了不少。

“那……乐器呢?”夏语迫不及待地追问,声音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还有排练场地?总不能在学校里敲锣打鼓吧?”

“哈哈!”东哥闻言,忍不住大笑起来,指着夏语,一副“你小子记性被狗吃了”的表情,“你呀你!上次我跟你说的话,全当耳旁风了是吧?”他站起身,走到旁边摆放着几套架子鼓和电子琴的区域,用力拍了拍那套锃亮的鼓,“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吗?我这地儿,随时欢迎你们来排练!免费!水电全包!”他又指了指角落里整齐排列的电吉他、贝斯和键盘,“至于乐器,表演的时候,直接用我的!设备齐全,音质保证!”

他走回夏语面前,脸上带着笃定的笑容:“而且,还有个好消息忘了告诉你。今年你们学校元旦晚会的舞台灯光音响工程,”他指了指自己,“就是我这边负责的!合同都签了!到时候,我的设备提前进场调试,你们直接用!无缝衔接!明白了吗?”

夏语猛地一拍自己额头,发出清脆的响声,脸上瞬间爆红,写满了懊恼和难以置信的惊喜:“哎哟!瞧我这脑子!”他声音里充满了自责和释然,“真不好意思,东哥!一着急,把这茬忘得干干净净了!我这……”

“关心则乱,正常!”东哥宽容地摆摆手,重新坐下,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现在,心里这块大石头,总该落地了吧?”

夏语用力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像拨开云雾的阳光:“嗯!落地了!踏实多了!谢谢东哥!”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带着一丝寻求最终确认的忐忑,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最深处的疑问:“东哥,那您说……我坚持要组这个乐队,在台上表演……真的……行吗?”

这个问题,不再关乎人手、乐器、竞争这些外在的困难,而是直指他内心的自我怀疑——他是否有能力驾驭这一切?他的坚持,是否真的有意义?

东哥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他放下水杯,目光变得异常认真,如同打磨乐器的砂纸,沉稳而有力。他看着夏语年轻却带着执拗的脸庞,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小语,一个人行不行,从来不是靠别人嘴里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是练出来的!是站在台上,用你的琴、你的声音、你的汗水砸出来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至于玩音乐?”东哥的嘴角重新勾起,这次的笑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彩,他伸手轻轻抚过旁边那把吉他的琴颈,“更不能用简单的‘行不行’去衡量!只要你心里有这股劲儿,只要你喜欢,只要你享受这个过程,只要你站上去,把你想表达的东西,真诚地传递出来——那就行了!就够了!”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乐行墙上挂着的一幅黄家驹的海报,眼神悠远而充满敬意:“我记得黄家驹先生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他说,吉他,就像是他背在身上的宝剑,能帮他闯过人生里许多看似过不去的难关。”东哥的目光转回夏语身上,带着期许和力量,“小语,你的贝斯,弹得那么好,节奏稳,有灵性,那就是你的宝剑!握住它!用它去劈开眼前的麻烦,去闯你想要的那个舞台!所以,别灰心,别犹豫,要相信自己!”

他用力拍了拍夏语的肩膀,那力道沉稳而温暖:“距离元旦,还有时间!够用了!”

“贝斯……是我的宝剑……”

东哥的话,如同洪钟大吕,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击在夏语的心坎上。那些盘踞在心底的自我怀疑、退缩的念头,被这充满力量的话语瞬间驱散!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实的信念感,如同温暖的泉水,从心底最深处汩汩涌出,迅速流遍四肢百骸!

为了素溪的承诺!那个在路灯下给予他无限信任的女孩!他绝不能辜负!他要用这“宝剑”,在全校师生面前,奏响属于他们的青春乐章!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到!也必须做到!

夏语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所有的迷茫和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淬火精钢般的锐利和燃烧的斗志!他看向东哥,脸上是久违的、充满生机的自信光芒,声音铿锵有力:

“东哥!我明白了!那……您说的那几个同学,什么时候方便碰面?我这边还有一个吉他手,黄华,我回去再跟他确认一下时间。我们尽快把人员敲定下来!”

“好!”东哥眼中满是赞许,立刻起身走向靠墙的一张堆满乐谱和杂物的旧电脑桌。他拉开抽屉,在一堆线材和拨片中翻找片刻,抽出一本封面已经泛黄、边角卷起的硬皮笔记本。他快速地翻阅着,粗糙的手指划过写满名字和电话的纸页。

“找到了!”东哥停在一页上,指着几个名字和后面标注的时间,“喏,这几个小子。他们今晚都会过来练琴或者录点东西,只是时间段不太一样。”他合上笔记本,看向夏语,“这样,你明天放学后,还是这个时间点过来。如果顺利,明天这个时候,你就能见到你的‘准队友’们了!怎么样?”

“太好了!”夏语激动地站起身,心中的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谢谢东哥!太感谢了!”

东哥笑着挥挥手,语气轻松而真诚:“嗨,跟我还客气啥?帮你,其实也是帮我自己嘛!看着你们年轻人有这股劲儿,我这心里也痛快!”

又闲聊了几句排练的细节和可能的曲风方向,夏语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东哥把他送到乐行门口。

推开玻璃门,一股清冽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

夏语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天空——奇迹般地,那笼罩了垂云镇几乎一整天的厚重铅云,不知何时竟已悄然散开。虽然还称不上晴空万里,但大片的灰蓝色天空已然显露出来,几缕稀薄的阳光如同金色的利剑,穿透云层的缝隙,柔和地洒落在湿漉漉的街道、屋顶和被雨水洗刷得格外翠绿的梧桐树叶上。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冲刷后特有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洁净气息。

雨,终于停了。

细碎的金色光斑跳跃在积水的路面上,也跳跃在夏语年轻的脸庞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这雨后清甜、充满希望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阴霾和沉重彻底呼出体外。

一抹明亮、坚定、如同破云而出的阳光般的笑容,终于在他微微上扬的嘴角边,彻底绽放开来。那笑容里,是拨云见日的释然,是重新握紧“宝剑”的笃定,更是对即将到来的挑战和舞台,无限燃烧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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