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梯末梢的麻绳还带着夜霜的寒气,沈静姝双脚刚沾地,便被人拽着撞向宫墙。后背贴住砖石的刹那,她才觉出墙皮冻得像冰,霉味混着积雪的冷意往衣领里钻。身后接应者身形瘦小,掌心糙得像砂纸,攥着她腕子的力道却稳得惊人 —— 正是藏书楼里那个左眉骨带痣的太监。
“噤声。” 太监的声音压在齿缝里,刚落音,三楼窗口便探出彩绸灯笼。光晕扫过地面时,沈静姝慌忙缩起脚,靴底雪粒化水的声响,在这死寂里竟像惊雷。
“没人?” 侍卫的喝问带着哈欠,甲胄碰撞声脆得刺耳。
“许是野猫撞开了窗棂。” 另一个声音应着,灯笼光缓缓移开,脚步声渐远。
直到那点光晕彻底消失在飞檐后,沈静姝才敢松开屏住的呼吸。后背已被冷汗浸凉,贴在冰墙上激得她打了个寒噤。太监趁机扯了扯她的衣袖,暗青圆领袍扫过墙根积雪,露出腰间挂着的铜制宫牌,上面 “净身房” 三字被磨得模糊 —— 竟是最低等的洒扫太监。
“走这边。” 他指尖点向西北,声音里裹着风。
回程的路藏在宫墙的阴影褶皱里。太监脚步极轻,踩着砖缝里的残雪,每走十步必顿足侧耳,听见巡夜侍卫的铜环响,立刻拽着她躲进废弃的銮驾底座。檀木车架积着厚灰,沈静姝蜷缩时,发梢扫过车壁上的金龙纹,漆皮剥落处,竟与母亲阮姨娘旧簪上的纹路有些相似。
怀中脉案纸被体温焐得发潮,朱批 “人祸” 二字像烙铁般烫着胸口。她摸出袖中黑玉蝉蜕,蝉翼纹路硌着掌心旧疤 —— 十二岁那年,母亲就是握着这枚蝉蜕,在雪地里断了气。端慧皇贵妃的毒,阮家军的冤,难道都系在那深宫最高处的人身上?
穿过第三道月亮门,西苑冷宫的竹林已在眼前。枯竹交错如鬼爪,月光漏下来,在雪地上织出残破的网。太监突然停步,按住她的肩:“听 ——”
风里混着靴底踩碎冰壳的脆响,还有腰刀撞在甲胄上的闷响。没等沈静姝反应,前方黑暗中骤然亮起数点火把,像窜出的鬼火。
“什么人?站住!” 厉喝声撕破夜空。
沈静姝的心脏猛地攥成一团,太监却比她更快,拽着她往右侧枯灌木丛后一滚。“嗖!嗖!” 箭啸声贴着耳际掠过,三支铁镞钉进刚才站立的雪地,尾羽还在颤,映着火光泛出冷光 —— 竟是宫廷侍卫专用的透骨弩。
“在那边!” 火把群往灌木丛涌来,脚步声踩得积雪 “咯吱” 响。
“夫人,分开走!” 太监急促地低喝,掌心往她背上一推,力道大得让她踉跄着扑进竹林。他自己则转身踢翻脚边陶罐,“哐当” 脆响里,人已往相反方向奔去,暗青袍角扫过雪堆,留下清晰的痕迹。
“追!别让那阉奴跑了!” 火把分作两股,一股追着太监远去,另一股开始在竹林里拉网搜索。
沈静姝伏在雪地里,枯竹叶戳得脸颊生疼。她看见太监奔到宫墙边时,突然被两名侍卫截住,亮闪闪的腰刀架上了他的脖子 —— 那枚铜制宫牌从他腰间滑落,砸在冰面上发出轻响,随即被积雪埋住。喉咙里涌上腥甜,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掐进掌心旧疤,逼自己转头往竹林深处爬。
竹枝划过衣襟,发出 “窸窣” 的声响,在这寂静里格外刺耳。身后搜捕声越来越近,灯笼光透过竹缝扫过来,在她脚边晃出流动的阴影。她不敢起身,只能手脚并用地匍匐,靴底沾着的泥块蹭在竹根上,留下断断续续的痕迹。
“涵洞……” 她在心里默念,萧煜说过竹林尽头的宫墙有枯藤遮掩。终于,在前方三丈外,望见了那片爬满老藤的墙,洞口被枯草半掩,像巨兽半阖的眼。
狂喜刚冒头,侧前方的竹丛突然动了。一个侍卫猛地转出,皂靴踩碎积雪,腰刀已出鞘,寒光直逼面门。他脸上沾着雪沫,甲胄上的铁锈味混着隔夜酒气扑面而来,距离近得能看见他瞳孔里自己惊惶的影子。
躲不开了!
沈静姝几乎是本能地扬手,掌心那包萧煜给的 “百草霜” 顺势撒出。白尘扑在侍卫脸上,他顿时发出杀猪般的惨嚎:“我的眼!” 腰刀 “哐当” 落地,人捂着脸在雪地里翻滚,眼珠翻白,嘴角淌出涎水 —— 药粉里掺了石灰,专克近身缠斗。
她顾不上多看,连滚带爬地冲向涵洞,膝盖撞在砖墙上也不觉疼,猫腰钻进去时,发梢扫过湿滑的洞壁。土腥味混着霉味涌进鼻腔,此刻却比任何香气都让人安心。她手脚并用地往前爬,指甲抠进湿泥,身后的呼喝声、哀嚎声被洞壁层层削弱,终于淡得像远风。
钻出侯府密道时,冷风灌得她猛咳不止。雪地里停着那辆乌篷马车,灰衣人已掀开帘子,面罩上沾着血渍:“夫人,快!”
被扶上车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掌心既有旧疤的疼,又有撒药粉时留下的灼痛感。马车立刻启动,车轴裹着棉絮,马蹄包着麻布,行驶在雪地上几乎无声。她靠在冰硬的车壁上,摸出怀里的脉案纸 —— 边角被汗浸湿,字迹却依旧清晰。
“那个太监……” 她沙哑地开口。
灰衣人沉默片刻,声音压得极低:“萧世子已让人去接应,但内廷司的人来得太快。”
马车在城里绕了十八道弯,穿过七条窄巷,最后停在距离侯府两条街的破庙旁。雪已经停了,天边泛起墨蓝,透着点灰白。“夫人自行回府,属下断后。” 灰衣人递来一包干净的帕子,转身驾车消失在巷口。
沈静姝拢了拢凌乱的发髻,将帕子按在冻得发红的脸上。沿着熟悉的后巷走,靴底踩在残雪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翻进听雪堂后窗时,她差点跌在门槛上,闩窗的手还在抖,指节撞在木头上发出轻响。
背靠着冰冷的窗棂滑坐下来,她才敢大口喘气。冷汗浸透的中衣贴在背上,冻得人发僵。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微光从窗缝钻进来,照见地上的泥脚印 —— 她慌忙起身,用帕子擦去,又刮掉指甲缝里的竹屑和泥垢。
换好素色常服,她摸出藏在床板暗格的脉案,就着晨光再次细看。朱批 “南疆傀影” 四字旁,还有一道极细的划痕,像是太医下笔时太过用力。端慧皇贵妃、蟠龙亲王、父皇…… 这三个人的脸在她脑海里交替浮现,像三张重叠的鬼影。
院外传来竹帚扫雪的声响,是粗使丫鬟来了。沈静姝迅速将脉案藏进锦盒,塞进梳妆台最底层的抽屉 —— 那里还放着母亲的半支玉簪。
坐在镜前,她望着镜中脸色苍白的自己,指尖抚过鬓角。镜中突然映出檐角的寒鸦,扑棱着翅膀惊飞而去。她知道,那只鸟不是被扫雪声惊走的,是被皇宫方向传来的暗流惊走的。
那个太监的铜制宫牌,此刻或许已落在蟠龙亲王手里。藏书楼的火光是假的,但端慧皇贵妃的毒是真的;昨夜的逃生是侥幸,但即将到来的风暴是真的。
晨光渐亮,透过云母窗,在地上投下腊梅的影子。沈静姝拿起梳子,慢慢梳理着长发,梳齿划过发丝的轻响,竟与昨夜的箭啸声渐渐重合。她在等萧煜,等那个握着另一半真相的人。
等一场足以掀翻皇城的狂风暴雨。
脉案在锦盒里发烫,像藏着一团火种。而这火种,究竟会烧尽所有阴谋,还是连她和萧煜也一同吞噬?宫墙内的血迹尚未干涸,朝堂上的刀光已在暗处出鞘,黎明后的京城,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