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那声凄厉的通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淬入冰湖,砸破了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死寂。
“永宁侯府太夫人…… 她、她悬梁自尽了!”
嗡 ——
沈静姝只觉耳畔炸开闷雷,殿内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低呼声都隔着层水幕般模糊。她下意识攥紧袖口,青鸾簪的双鸾衔绶纹硌进掌心旧伤,鸾鸟眼底的刻痕如针,刺得神智骤然清明。
悬梁自尽?安氏那般将权柄脸面视作性命的妇人,怎会选这般决绝又狼狈的死法?那双手曾翻覆侯府风云,曾握着 “牵机引” 毒杀阮姨娘,如今竟会悬在佛堂梁上?
她不信。
目光如电扫过殿中诸人:蟠龙亲王的惊怒未褪,颧骨泛起难以置信的惨白,珊瑚朝珠在胸前晃出凌乱弧度,倒像棋局骤乱的失措;永宁侯萧远山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孔雀蓝袍角扫过金砖,脸上血色褪尽,那双与萧煜相似的眼眸里,惊痛与如释重负在眼底翻涌,玄色缠带裹着的手腕微微发颤 —— 那是西北箭伤的旧疾,每逢心绪激荡便会作痛。
唯有萧煜立在勋贵之列,墨色蟒袍纹丝不动,仿佛这石破天惊的消息与他无关。可沈静姝瞥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悄然收紧,泛出与殿内银骨炭焰心同色的青白。
御座之上,永熙帝面色如凝脂,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掠过一丝幽光。他枯瘦的手指叩着剔红牡丹纹扶手,菱形锦地上的牡丹雕纹被指尖磨得发亮,笃笃轻响在死寂中扩散,敲得每个人心尖发颤。龙涎香在铜鹤炉口凝了缕青烟,被这震动震得歪歪斜斜。
“何时的事?”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寒冰压顶,将内侍的惶惧生生按回喉咙。
“回、回陛下,” 内侍伏在地上,凤翅帽白羽沾着雪泥,抖得像风中残叶,“半个时辰前…… 侯府急报,说太夫人听闻朝堂对质,不堪受辱,留下认罪书一封,便…… 便薨了……”
认罪书?
这三字如投火火星,让凝滞的空气瞬间噼啪作响。
“认罪书?” 永熙帝重复着,语气淡得像谈殿外雪景,“呈上来。”
内侍颤抖着高举素笺,太监总管快步上前,指尖扫过笺角确认无弊,才用云锦帕托着奉到御前 —— 那帕子纹样与昨日呈递青鸾簪的一模一样。
皇帝展开桑皮纸,目光缓缓扫过。殿内落针可闻,连银骨炭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辨。沈静姝的心悬在喉头:安氏会认哪桩?是侵吞军饷的重罪,还是毒杀阮姨娘的旧怨?或是要做那替罪羔羊,保全亲王与侯府?
良久,皇帝放下笺纸,目光先落在亲王身上。那眼神无波无澜,却让亲王不由自主躬身,珊瑚朝珠撞出细碎声响。
“安氏供认,” 皇帝的声音划破死寂,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一时贪念,受人蛊惑,私挪军饷中饱私囊。与亲王无关。”
亲王肩头猛地松弛,青砖上竟落下半寸阴影。
“至于阮氏,” 皇帝目光转向沈静姝,带着审视的锐利,“她承认因妒生恨,却称未下毒,阮氏乃病故。”
沈静姝指节在青鸾簪的鸾鸟刻痕上掐得发白,喉间漾起无声的冷笑。好个 “受人蛊惑”,好个 “未下毒”!将重罪推给虚无的 “蛊惑者”,把毒杀伪作病故,最多落个治家不严的罪名。这认罪书,竟是份保全亲王、护住侯府的周全策!
“萧爱卿,” 皇帝看向萧远山,“安氏乃你发妻,此事如何处置?”
压力如泰山压顶。萧远山脸色灰败,仿佛瞬间老了十岁,撩袍跪倒时,孔雀补子上的金线磨得发暗:“陛下!臣治家无方,致发妻铸此大错,臣难辞其咎!恳请革去爵位,严惩不贷!”
他叩首的力道极重,金砖发出闷响。弃已死的安氏,保侯府根基,这笔勋贵的算盘,打得殿内众人都听得分明。
皇帝未语,指尖仍叩着雕漆扶手,目光却锁在沈静姝身上:“沈氏,太夫人已认罪自尽,你还有何话说?”
无数目光瞬间缠上她 —— 亲王党羽的嘲讽,中立官员的怜悯,还有萧煜那深不见底的注视。沈静姝读懂了他眼底的深意:适可而止,还是继续死磕?
她深吸一口气,龙涎香混着冰雪寒气涌入肺腑,掌心青鸾簪的凉意顺着血脉蔓延。安氏死得蹊跷,认罪书字字是局,可阮姨娘的冤魂、雁门关的白骨,岂能就此掩埋?
不能。
她缓缓抬头,迎向御座的目光,声音不高却穿透殿宇:“陛下,民女有话要说。”
不等应允,她已续道,语速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太夫人认罪,民女不敢置喙。但敢问陛下,若仅是‘受人蛊惑’,十五年前调动军粮、扣住援军的兵部调令与侯府印信,从何而来?若阮氏仅是‘病故’,陈太医的毒证、母亲手札里的痛楚,又从何而来?”
她目光扫过亲王骤变的脸色、萧远山紧绷的下颌,最终落回御座:“太夫人之死,或能让某些人安心。但真相不会随人入土!阮家军的冤魂在雁门关望着,民女母亲在九泉等着 —— 一个真正的公道!”
“放肆!” 亲王厉声喝斥,朝珠撞出脆响,“陛下面前,岂容你妖言惑众!”
“王爷何必动怒?” 沈静姝转向他,语气带着近乎怜悯的淡漠,“民女只是好奇,那能让太夫人甘愿赴死顶罪的‘蛊惑者’,究竟是谁?认罪书语焉不详,莫非王爷知晓内情?”
亲王气得脸色铁青,手指着她却说不出话,腰间玉带的桃形銙磕在砖上,发出细碎的急响。
“够了。”
永熙帝终于开口,打断了剑拔弩张的对峙。他深深看了沈静姝一眼,那目光里有审视,有考量,竟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欣赏,如冰面下的星火。
“安氏既已认罪自尽,此事便到此为止。” 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永宁侯治家不严,罚俸三年,闭门思过一月。亲王御下不严,失察之过,罚俸一年。”
处罚轻得像掸去袍上雪沫。亲王与萧远山同时叩首,谢恩声里藏着如释重负。
沈静姝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像坠入冰窖的铅块。到此为止?母亲的冤屈,三万将士的性命,竟抵不过朝堂的平衡算计?她攥紧青鸾簪,簪尖几乎要戳破掌心。
“至于沈氏,” 皇帝的目光再度落在她身上,“揭露此事,情尚可悯。阮氏青君,追封五品诰命,准迁祖坟。沈静姝恢复世子夫人之位,赐宫绢十匹、黄金百两,以示抚慰。”
敕命文书由神帛制敕局织就的云纹锦缎承载,诰命虚名,金银实惠,却字字都是将她打回侯府牢笼的枷锁。
“民女…… 谢陛下恩典。” 沈静姝跪下时,额头触到冰凉的金砖,那两个字磨得喉咙发腥,像含着血。
皇帝挥袖退朝,百官山呼万岁的声浪里,萧煜走过她身边,脚步微顿:“回去再说。”
萧远山看了她一眼,终究只叹口气,孔雀蓝袍角消失在殿门后。
沈静姝独自立在空荡荡的大殿,御座上的皇帝仍望着她,目光如猎手锁定猎物。她攥紧袖中青鸾簪,忽然懂了 —— 安氏的死不是结局,是棋局的转折。真正的风暴被按下暂停键,却在风暴眼中心悄悄积聚力量。
踏出宫门时,寒风卷着雪沫扑来。侯府马车旁,一个身着灰布内侍服的小太监悄然靠近,将纸卷塞进她手心。那纸卷裹着半片枯梅瓣,泛着极淡的冷香,入手处竟还留着雕漆器物的细痕 —— 像极了御座扶手上的牡丹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