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事了,返京在即。
漕运衙门深处,一间不起眼的厢房被临时充作密室。窗外月色朦胧,树影婆娑,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跳跃不定,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恍若鬼魅。
凌云鹤与汪直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花梨木小几,几上两杯清茶早已凉透,未曾动过一口。汪直仍是一身暗纹锦袍,并未穿戴西厂提督的正式冠服,灯火映照下,他年轻的面容少了几分平日的阴鸷锐利,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
“凌先生此番江淮之行,可谓惊心动魄,力挽狂澜。”汪直率先开口,声音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不仅洗刷了自身冤屈,更一举铲除了盘踞多年的毒瘤,连带着让咱家这西厂,也借机清理了不少碍手碍脚的东西。于公于私,咱家都该谢你一声。”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风雅趣事。
凌云鹤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手中玉骨扇轻轻点在冰凉的茶盏边缘,发出细微的“叮”声。“汪公公言重了。凌某不过是侥幸,在江湖朋友的帮助下,寻得了那关键账本,又恰逢裴远勇武,方能攻破孤岛,取得证据。若非如此,凌某此刻,恐怕早已是漕运河道里的一具无名浮尸了。”
他话语一顿,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两道冷电,直刺汪直:“只是,凌某心中一直有一事不明,还望公公解惑。”
“哦?先生请讲。”汪直端起凉茶,轻轻抿了一口,动作优雅,仿佛品的是琼浆玉液。
“那退役水师参将,与白莲教勾结,走私军械,图谋叛乱,并非一日之事。其势力盘根错节,往来账目、秘密渠道,蛛丝马迹绝非无迹可寻。”凌云鹤字句清晰,缓缓道,“西厂耳目,遍布天下,尤其对这漕运、盐政,更是关注甚密。以汪公公之能,西厂之力,当真对此毫不知情?还是说……早已洞若观火,却始终按兵不动,坐视其做大,直至酿成今日之滔天大祸?”
最后一句,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敲在寂静的空气中。
灯花“噼啪”爆了一下,室内光线微微一晃。
汪直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盏壁上轻轻划过,脸上不见丝毫被质问的恼怒,反而露出一丝奇异的、近乎欣赏的笑容。
“凌先生果然快人快语,一语中的。”他抬起眼,那双总是蕴藏着锋芒的眸子,此刻在跳动的灯火下,显得幽深难测,“不错,西厂确实早有察觉。甚至比先生拿到的那本账册更早,便已掌握了部分线索。”
他承认得如此干脆,反倒让凌云鹤心中一凛。
“那为何……”裴远站在凌云鹤身后,忍不住出声,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愤懑。若西厂早出手,何至于让那参将积蓄如此力量,险些酿成席卷数省的大乱?
汪直瞥了裴远一眼,目光重回凌云鹤身上,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密室里回荡,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为何不动?凌先生熟读史书,精通刑名,当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有些毒疮,非要等到它脓血胀满,即将溃烂之时,方能连根剜除,清理得最为干净。”
他身体微微前倾,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若早早动手,不过是抓几个小鱼小虾,斩断几根无关紧要的枝蔓。那些藏在最深处的根须,那些盘踞在朝堂、地方,与之利益勾连的庞然大物,只会缩回壳中,蛰伏起来,等待下一次机会。唯有让其自以为得计,让其势力膨胀到足以威胁社稷,让其野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残酷的冷静:“方能引得所有牛鬼蛇神主动现身,方能借雷霆之势,将其一网打尽!方能……让陛下看到,这煌煌天朝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蠹虫,让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衮衮诸公,再无狡辩之余地!”
凌云鹤默然。他明白汪直的意思。这不是查案,这是政治。是西厂借力打力,清除异己,扩张权柄的手段。用一场可能发生的叛乱,用无数可能被卷入战火的生灵,作为清洗棋盘的代价!
“所以,汪公公便以江淮百姓的安危,以朝廷的法度威严为赌注,静待这‘水浑鱼现’之时?”凌云鹤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汪直摊了摊手,神情坦然,甚至带着几分理所当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凌先生,你追求的是个案之真相,是律法之公正。而咱家,与东西两厂,乃至这满朝文武,大多数时候,争的是权柄,是利益,是这江山社稷的掌控之权!真相与公正,有时不过是这棋盘上,最好用的棋子罢了。”
他盯着凌云鹤,语气微妙:“更何况,若非如此,凌先生你又如何能有机会,在这江淮之地,上演这一出‘忍辱负重,只手挽天倾’的绝佳戏码?又如何能借此,向陛下讨来这‘稽查盐漕弊政’的实权?说起来,先生或许还该谢谢咱家,为你创造了这等机遇。”
话语如刀,剖开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底下赤裸而残酷的现实。
凌云鹤握着玉骨扇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深知汪直所言,虽冷酷,却在某种程度上道出了这权力场中的真实规则。他追求的“法理”与“正义”,在这些执掌权柄者眼中,或许确实天真。
但他心中的那道底线,却不容逾越。
“道不同,不相为谋。”凌云鹤缓缓起身,目光沉静如水,却自有千钧之重,“凌某行事,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法,无愧于民。汪公公的‘大局’,凌某不敢苟同。今日之言,凌某记下了。他日若再见,但愿非是敌手。”
说完,他不再多看汪直一眼,转身便向门外走去。裴远紧随其后,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汪直并未阻拦,只是看着凌云鹤离去的背影,嘴角那抹奇异的笑容渐渐敛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他端起那杯早已冰凉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无愧于心,无愧于法,无愧于民……”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嘲弄,又或许,还有一丝别的什么,“凌先生,在这吃人的紫垣之下,你这般人物,又能走多远呢?”
密室重归寂静,唯有孤灯依旧,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