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府衙的殓房,设在衙门西北角一处独立院落。院中植着几株歪斜的柏树,枝叶蓊郁,终年少见阳光,即便是在白昼,也透着一股子阴森寒气。甫一踏入院门,一股混合着石灰、草药以及若有若无腐臭的气味便扑面而来,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间。
知府吴永年及一众属官送到院门口,便纷纷驻足,面露难色,借口公务缠身,不愿再进一步。唯有那位掌管刑名的李姓推官,职责所在,硬着头皮跟在凌云鹤身后,脸色苍白如纸。
殓房内更是昏暗,只点着几盏昏黄的油灯,灯焰在穿堂而过的阴风中不安地摇曳。墙壁斑驳,渗着水渍,角落堆放着生石灰和艾草。正中央并排放着三张简陋的木台,台上覆盖着白布,勾勒出下方明显残缺的人形轮廓。空气中那股特有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气息愈发浓烈。
作作的老仵作早已候在一旁,躬身行礼。
“揭开。”凌云鹤声音平静,没有丝毫波澜。他褪去外面的青衫,只着一件素色中衣,又从随身携带的皮囊中取出一双薄薄的鹿皮手套,缓缓戴上。裴远则按刀立在门口,眉头紧锁,强忍着不适,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白布被掀开。纵然已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依旧令人心悸。尸块被粗略地拼凑在一起,残缺不全,肤色是那种被水长时间浸泡后的死白与浮肿,皮肤表面布满皱褶,如同被揉搓过的宣纸。断口处皮肉翻卷,露出森白的骨骼和暗红色的肌理,但切割面却异乎寻常的平整,仿佛被极锋利的刀具以极大的力量和精准度一次性斩断。
凌云鹤俯下身,凑得极近,几乎将鼻尖贴到那冰冷的断口上。他无视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和视觉冲击,目光如炬,仔细审视着每一处细节。他从皮囊中取出一根银制的细长探针,小心翼翼地拨弄着断口处的筋肉组织。
“看这里,”他示意老仵作近前,声音低沉,“筋肉断裂处,纤维整齐,几无拉扯痕迹。骨骼断面平滑,只有极细微的、朝向同一方向的摩擦条纹。”他用探针轻轻指点,“寻常刀斧劈砍,力道或偏或倚,断口必然参差不齐,骨骼也多有碎裂。而此等手法,需得刀锋极利,下刀极快、极准,对人身筋骨结构了然于胸,方能一击而断,干净利落。”
老仵作连连点头,浑浊的老眼中露出一丝敬佩:“大人明鉴!小人当日验看,也是如此作想。这等手段,非是屠户,更似……更似军中老手,或是刑场上行刑的刽子手,且是其中最顶尖的那一类。他们熟知何处下刀最省力,最能避开坚硬的骨节。”
凌云鹤直起身,目光投向另外几张木台。他逐一检视,发现这些尸块的切割特点惊人地一致,仿佛出自同一人之手,或者说,是同一种严格训练下的产物。
“尸身可还有其它发现?衣物、配饰,或是身上原有的伤痕?”凌云鹤问道。
老仵作连忙答道:“回大人,尸块被发现时,大多赤身裸体,仅有少量残存布片黏连,质地粗糙,似是力夫或船工所穿。并无任何可辨识身份的配饰。至于伤痕……”他走到一处躯干旁,指着背部一处略显模糊的印记,“除了解剖断口,这几具尸骸背部、肩胛处,均有此类旧伤,似是多年鞭挞所致,愈合已久,但疤痕犹在。”
凌云鹤仔细查看那些疤痕,颜色淡白,与周围皮肤界限分明,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伤痕。“像是军中的鞭刑,或是苦役的标记。”他若有所思。
检视完尸身,他的注意力转向了旁边木架上摆放的物证——那些打捞尸块时所用的麻袋,以及从尸块上剥离下来的、尚未完全腐烂的衣物碎片。
麻袋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粗麻制成,绳索也是最普通的那种,毫无特殊之处。凌云鹤拿起一个麻袋,凑到灯下,用手指细细捻搓,又放到鼻下轻轻一嗅。除了河水淤泥的腥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异样气味。
他取过一盏油灯,将麻袋内侧对着灯火仔细照看。在昏黄的光线下,他注意到麻袋纤维缝隙里,嵌着一些极其微小的、亮晶晶的颗粒。他用小镊子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摄取出来,放在一块白瓷片上。颗粒无色,呈立方体状,在灯光下微微反光。
“这是……”凌云鹤用手指沾了一点,舌尖轻轻一舔,随即吐出,眉头微蹙,“不是官盐。”官盐通常颗粒较大,且因含有杂质,味道咸中带涩。而此物纯度极高,味道尖锐齁咸,更像是未经官府管控、私下提炼的精盐。
他将瓷片递给老仵作和推官看,两人皆摇头,表示未曾留意此等微末细节。
接着,他又检查那些衣物碎片。布料粗糙,已被河水浸染得看不出原色。他拿起一块较大的碎片,对着灯光反复察看,手指在布料表面细细摩挲。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在布料经纬线的缝隙里,他察觉到一种极其轻微的、油腻的触感。
他立刻从皮囊中取出一个小的白瓷瓶,拔开塞子,将瓶中些许无色液体滴在布料那处。片刻之后,被液体浸润的地方,渐渐显现出一种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黄色油渍痕迹。
“火油……”凌云鹤喃喃自语。他凑近闻了闻,那液体与油渍反应后,散发出一股极淡的、不同于寻常灯油或桐油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非是中原常见之物。”
他直起身,目光再次扫过那三具残缺的尸骸,眼神变得愈发深邃。军中断尸手法……来历不明的私盐……特殊气味的火油……还有尸骸上陈年的鞭痕。
这些看似零散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在他脑海中开始碰撞、串联。
“裴远。”他唤道。
“在!”裴远立刻上前。
“你持我令牌,立刻去查两件事。”凌云鹤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第一,暗中查访淮安左近,特别是漕帮、码头、力夫聚集之地,可有近期失踪的、身上带有陈旧鞭痕的青壮男子。第二,”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去找出这种私盐和这种火油的来源。不要惊动官府的人,用你自己的法子。”
“明白!”裴远抱拳,毫不迟疑,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殓房昏暗的门口。
凌云鹤又看向那位李推官:“李大人,劳烦将近年来淮安府乃至周边州县,所有涉及军械遗失、士兵逃亡、或是与盐枭、火油走私相关的卷宗,全部调出,送至本官住处。”
李推官连忙躬身:“下官遵命!”
交代完毕,凌云鹤独自站在殓房中央,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投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他再次低头,凝视着木台上那些无声的证物。
沉尸漕河,用意何在?仅仅是毁尸灭迹?还是想借这漕运枢纽,将某种讯息,或是警告,传递出去?这背后,隐藏的究竟是一股怎样的势力?他们用如此专业的手段杀人分尸,却又在细微处留下了私盐与火油的线索,是疏忽,还是有意为之?
谜团如眼前的尸骸一般,冰冷、破碎,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抓住了几根至关重要的线头。接下来,就是要顺着这些线头,一点点地,将这笼罩在淮安上空的巨大迷雾,彻底撕开。
他缓缓脱下鹿皮手套,丢入一旁专门盛放秽物的木桶中。那股混合着死亡与阴谋的气味,似乎已悄然浸染了他的衣袖,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