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新谣,如同无形的瘟疫,在春日乍暖还寒的空气里悄然扩散。那些支离破碎的耳语,看似荒诞不经,却像生了脚的蜚蠊,钻入朱门高户,也溜进寻常巷陌,在人心最隐秘的角落,播下猜忌与不安的种子。“西山龙影”、“深宫烛火”、“前朝旧债”,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暧昧而危险的暗示,搅动着本就暗流汹涌的朝局。
凌云鹤的寓所依旧大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但外界的风声,却通过裴远及其他几条极其隐秘的渠道,源源不断地传入他的耳中。他不再临摹那幅《秋山问道图》,也不再撰写任何札记。书房的地板上,铺开了一张巨大的京城及西山周边的简略舆图,旁边还散落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符号,或是勾勒着简单的人形、物品轮廓。
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随着火苗的跳动而晃动,恍若幢幢鬼影。他已在此独坐了近两个时辰,面前的炭火盆早已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但他浑然未觉寒意。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织机,试图将手中所有零碎的线索——曹敬癸密室中的符号、西山望云亭铁盒中的帛书秘卷、万贵妃意味深长的赠画、皇帝看似关怀实则警告的口谕、东西两厂迥异却同样充满试探的接触,以及如今这弥漫京城、指向明确的新谣——编织成一张逻辑之网,试图勾勒出那个隐藏在一切背后的、名为“烛龙”的庞然大物的轮廓。
这绝非一个简单的阴谋集团。凌云鹤指尖划过舆图上西山的区域。帛书上那朱砂绘制的、口衔火焰的诡异龙形,以及“西山龙脉”、“癸酉之变未尽之谋”的字眼,无不暗示着其图谋之久远、根基之深邃。他们追求的,恐怕不仅仅是权力更迭那么简单,那“燃此龙火,光照幽冥”的邪异仪轨,透着一种近乎狂热的、非现世的野心,仿佛要撬动某种超越凡俗的力量。
“至阴之躯为皿……承纳龙灵……”他低声重复着帛书上那令人心悸的语句。曹敬癸在宫中的活动,制造恐慌是表象,更深层的目的,是否就是在寻找这所谓的“至阴之躯”?而宫闱本身,阴气最盛,是否就是这邪恶仪式中不可或缺的“祭坛”?万贵妃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她是察觉到威胁而自保,是想借力打力,还是……她本身,也与这“至阴”之说有着某种关联?甚至,是“烛龙”选中的目标,或是……竞争者?
他的目光又落到代表紫禁城的位置。新谣中“深宫烛火摇”,绝非空穴来风。“烛龙”的阴影,恐怕早已渗透宫禁,其网络可能远超想象。那些看似不起眼的中低级宦官、宫女,甚至……某些拥有更高品阶、更接近权力核心的人,是否也已被其蛊惑或掌控?他想起了曹敬癸,一个司正太监,竟能经营如此密室,窥探禁防,其能量来源,绝不止他一人。这宫中,还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闪烁着“烛龙”的幽光?
然后是东西两厂。尚铭的急切与汪直的暧昧,形成鲜明对比。尚铭似乎更倾向于将事态限制在“宦官勾结外藩”的层面,急于找到实证打击对手(无论是西厂还是宫中的潜在威胁),维护东厂的权威和陛下心中的地位;而汪直,则似乎对“烛龙”本身的存在抱有更深的忌惮,他的警告更像是一种对不可控、非理性力量的戒备,甚至可能,西厂掌握着某些关于“烛龙”真正可怕本质的、不便言说的碎片信息?汪直那句“江湖风波恶”,是否另有所指?
最后,是那看似被流言困扰、高踞御座之上的陛下。皇帝真的会被这些市井流言所动摇吗?未必。但“前朝旧怨”这个词,无疑会触动帝王最敏感的神经。前朝“癸酉之变”的未尽之谋,与本朝“烛龙”的死灰复燃,其间是否存在着某种一脉相承的可怕传承?陛下对此,是全然不知,还是……心知肚明,却引而不发,静观其变?他准允自己去西山,是真想借自己这把刀去探查,还是想借此观察自己,甚至……观察万贵妃以及朝中各方势力的反应?陛下,在这场巨大的迷局中,究竟是执棋者,还是……另一个身处险境的棋子?
一个个疑问,如同乱麻,缠绕在心头。但凌云鹤的思维,却在极度的压力下,变得愈发清晰、冷静。他拿起炭笔,在舆图上画下几条线,将西山、皇宫、东西两厂衙署,以及几个流言传播最盛的市井区域连接起来,又在某些关键节点上重重圈点。
烛龙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却又更加庞大、更加诡异。它不仅仅是一个政治阴谋组织,更像是一个扎根于前朝秘辛、信奉某种邪异仪轨、渗透宫廷、图谋深远甚至带有非人野心的庞然大物。它的触角,可能已经延伸到了他所能想象的最高层面。
“其威胁巨大……”凌云鹤喃喃自语,背脊升起一股寒意,“且可能已渗透至……更高层面。”
这已不仅仅是宫闱之争,朝堂倾轧,而是一场可能动摇国本、甚至牵扯到更可怕未知力量的暗战。他和裴远,如同狂风暴雨中飘摇的扁舟,却意外窥见了风暴眼深处那狰狞的轮廓。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约定好的鸟鸣声。是裴远回来了。
凌云鹤迅速收起地上的舆图和纸片,恢复书房的平静。他知道,裴远此刻带来的消息,或许能让那烛影幢幢的轮廓,再清晰一分。危机迫在眉睫,而他必须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找到那一线破局的微光。真正的较量,已然超越了权势与智谋,触及了更加深邃、更加危险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