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糕饼溯踪
夜色如墨,浸染着紫禁城的飞檐斗拱。裴远带回的消息与那枚冰凉的特制铜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凌云鹤心中激起重重涟漪。死士的出现,无疑将案子的凶险程度推向了新的高峰。对方不仅诡计多端,更能调动如此精锐的力量在宫禁之内行刺杀之事,其能量与野心,令人心惊。
养心殿侧厢的临时值房内,灯花噼啪轻爆,映着凌云鹤凝重的面色。他指间拈着那枚刻有诡异兽纹的铜牌,反复摩挲。铜质冰冷,纹路古拙却透着一股邪气,绝非宫中制式,亦非寻常江湖门派信物。裴远站在一旁,已将遇袭经过及对死者身份、手段的推断详细禀明。
“军中底子,江湖手段,宫中秘毒……”凌云鹤沉吟道,目光锐利如刀,“还有这泥土……裴兄,看来我等触到的,绝非仅是后宫阴私那么简单。这‘傀儡师’所图甚大,竟能驱策如此死士。”
裴远点头:“对方灭口果断,线索看似又断了。但既动用了这等力量,正说明我等追查的方向,令其感到了威胁。”他顿了顿,看向那铜牌,“此物虽无法立刻溯源,但工艺特殊,绝非批量铸造,细细查访能工巧匠或古物市场,或有所得。当务之急,仍是皇子中毒这条线。对方越是欲盖弥彰,越说明御膳房那条线上,藏着关键。”
“不错。”凌云鹤霍然起身,“死士之事,你我先秘而不宣,以免打草惊蛇,亦防两厂借题发挥。眼下明路,便是彻查那盘毒点心!我就不信,偌大御膳房,层层关卡,真能做得天衣无缝!”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寒气料峭。凌云鹤与裴远径直来到位于皇城东南隅的光禄寺下属御膳房。此处早已因皇子中毒案而气氛肃杀,一应人等皆被软禁于各自辖地,不得随意走动,由锦衣卫派员看守。
御膳房总管太监姓钱,是个面团团、肥白肥胖的中年宦官,此刻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汗出如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凌大人,裴大人,冤枉啊!给天借个胆子,奴才们也不敢谋害皇子啊!那日的点心,都是按旧例制作,层层查验过的,怎知……怎知就出了这等塌天祸事!”
凌云鹤并不看他,只冷声道:“将那日经手皇子点心的一应人役,从采买到制作,再到传递,所有环节,所有之人,悉数带至,本官要逐一问话。将各项记录、食材入库单据,全部调来!”
命令一下,锦衣卫番子立刻行动。不多时,偌大的御膳茶房院子里,黑压压跪了数十号人,有采买太监、厨役、帮厨、火工、掌案、以及负责传递膳食的小太监们,个个面如土色,体若筛糠。
问讯繁琐至极。凌云鹤坐于临时搬来的案后,裴远按刀立于其侧,目光如电,扫视着众人。从食材来源问起:面粉何时入库,来自哪家皇商,何人验收;糖霜、油脂、馅料配料……一一追索。制作过程:何人揉面,何人调馅,何人掌炉,何人装盘;期间可有旁人靠近,可有异常之事。
每一环节皆对证单据、记录,并让相关人等交叉印证。稍有含糊不清、前后矛盾之处,便反复诘问,施加压力。
整整一上午,问得口干舌燥,所得却寥寥。所有记录看似完美无缺,经手人等皆言并无异状,仿佛那致命的毒药是凭空出现在了那盘精致的点心里。
凌云鹤并不气馁。他深知,越是完美的表象,其下隐藏的裂痕或许越大。他命人将当日皇子所食的那种点心,依原样重新制作一份,从称量材料开始,每一个步骤,皆让原班人马当场演示,他与裴远目不转睛地盯着。
面粉雪白,糖霜晶莹,油光润泽……一切似乎并无不妥。点心送入炉中烘烤,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就在点心即将出炉,一名负责看守炉火的小火工,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朝堆放柴炭的角落瞥了一眼。这细微的动作,未能逃过裴远锐利的眼睛。
裴远并未立刻发作。待点心出炉,装盘,那色泽、那香气,与当日并无二致。凌云鹤仔细检查了新出炉的点心,又命人牵来一只试毒银针,以及一只预备好的狗。
银针探入,未见变黑。掰下一小块喂狗,那狗儿摇尾嚼食,并无异常。
“看来,毒非下在材料或制作过程中。”凌云鹤缓缓道,目光再次扫向跪伏一地的众人,“那么,便只能是制成之后,递送途中了。”
他再次聚焦于传递流程。皇子点心由御膳茶房制成后,依例需先送至“尚膳监”进行最后核验、记录、并用银牌试毒,再由尚膳监指派的小太监送至皇子所居宫殿。
“当日,点心由谁送至尚膳监?又是谁从尚膳监取出,送往皇子处?”凌云鹤问。
御膳房这边,一名唤作小德子的瘦小太监战战兢兢出列,称是他将食盒送至尚膳监交接处。尚膳监那边,当值记录显示,接收并送出点心的,是一名叫做贵宝的小太监。
“传贵宝!”
片刻后,去传人的锦衣卫回来禀报:“大人,贵宝……不见了。同屋的人说,从昨日午后起,就未见他人影。”
值房内气氛瞬间一凝!一条重要的线索似乎断了。
凌云鹤面沉如水:“查!他最后当值是什么时候?可有相熟之人?宫中各处门禁,可有人见过他出宫?”
裴远却迈步走向那名唤作小德子的太监,沉声问道:“你将食盒送至尚膳监交接处时,是直接交给了贵宝?当时可还有旁人在场?仔细回想,任何细节都不要遗漏!”
小德子被裴远的气势所慑,浑身发抖,努力回忆着:“……好、好像……奴才将食盒放在廊下的条案上,按规矩喊了一声‘毓庆宫的点心好了’,当时……当时贵宝好像正在里间跟什么人说话,应了一声‘知道了’。奴才……奴才没等他就先回来了,因为还要赶着送别宫的膳食……”
“没等他出来接手,你就走了?”凌云鹤追问。
“是……是的……宫里传送膳食都是这样,放下,喊一声,便走。尚膳监的人自会出来收取核验……”小德子嗫嚅道。
“也就是说,从你将食盒放下,到尚膳监的人(本应是贵宝)出来收取,这中间有一小段空档?”凌云鹤眼中精光一闪。
“是……是的,大人。”
“当时条案附近,可还有其他人?可有面生之人?”
小德子苦苦思索,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好、好像……是有一个小太监在附近晃悠……穿着低等杂役的青色衣服,帽檐压得有点低……奴才没太留意,以为是尚膳监新来的或者别处过来办事的……”
“他可有靠近条案?”裴远立即问。
“好像……好像凑过去看了一眼食盒……就、就很快走开了……奴才当时没多想……”小德子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
“此人样貌如何?身高体态?有何特征?”凌云鹤疾声追问。
小德子努力回忆,却只能说出个大概:“……个子不高不矮,挺普通的……样子……帽檐挡着,没看清……好像……对了,他右边眉毛附近,似乎有颗小麻子……还是痣?一晃眼,没太看清楚……”
面生的小太监!右侧眉梢有痣或麻子!
凌云鹤与裴远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一震。这条断了的线,终于又接上了一丝微弱的头绪!
“即刻绘影图形!着尚膳监所有人辨认此面生小太监!封锁各宫门,严查近日所有出入宫禁记录,尤其是低等宦官,寻找眉梢有痣者!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凌云鹤豁然起身,命令如冰珠般砸下。
御膳房内众人噤若寒蝉,而一条毒蛇般的线索,终于在这重重迷雾中,露出了它模糊的踪迹。那“面生的小太监”,如同一个幽灵,在制度的缝隙间一闪而过,却留下了一盘足以致命的点心。找到他,或找到他的下落,便是撕开这阴谋下一道口子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