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市委会议室,
关于光明峰项目二期工程拆迁补偿方案的论证会,开得火药味十足。
李达康坐在主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力主的高速推进方案,遭到了市规划局副局长孙连城的强烈质疑。
孙连城是个五十岁出头的老资格,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厚厚的眼镜,看起来有些学究气,但眼神却异常执拗。
他不管李达康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拿着厚厚一摞材料,据理力争:
“李书记,您说的效率我理解!但光明峰一期已经留下了不少后遗症,补偿标准不统一,安置房质量参差不齐,群众信访不断!二期涉及三千多户居民,三个城中村,不能再搞‘一刀切’了!”
“我们必须把方案做得更细,补偿标准要公开透明,安置房规划必须前置,配套学校、医院要同步落地!否则,这就是埋雷,是透支政府公信力!”
他每说一句,李达康的眉头就锁紧一分。旁边几个常委和部门领导噤若寒蝉,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触李达康的霉头。
“孙连城!”李达康猛地一拍桌子,“就你考虑周全?就你心系群众?发展要不要速度?项目要不要落地?按你这个搞法,猴年马月才能动工?!”
孙连城扶了扶眼镜,腰杆挺得笔直,毫不退缩:“李书记,速度不能建立在隐患之上!规划工作,说到底是对历史和未来负责!”
“今天图快埋下的隐患,明天就要花十倍百倍的代价去弥补!这个责任,我孙连城负不起,我相信您也负不起!”
“你……!”李达康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指着孙连城,你了半天,看着对方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完全不为权势所动的样子,一股邪火堵在胸口,可内心深处,却又隐隐觉得这老家伙说的……他妈的有道理!
他李达康是霸道,是追求效率,但他不是昏官。孙连城指出的问题,确实是光明峰一期留下的烂账。他只是被逼得太紧,太想尽快出成绩。
看着孙连城那固执己见、甚至带着点“迂腐”的脸,李达康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这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拧劲儿,怎么有点像当年的自己?
他脸上的怒容慢慢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表情,像是生气,又像是无奈,最后竟然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堪称“狰狞”的笑容:
“好哇!好你个孙连城!敢跟老子拍桌子叫板的,你是第一个!行!孙连城!你的意见,常委会上再议!散会!”
说完,他抓起笔记本,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会议室,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觑的官员。
沈墨跟在李达康身后,看着他那气呼呼又带着点莫名兴奋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她欣赏孙连城这种敢于坚持原则的干部,更欣赏李达康虽然霸道却能听进不同声音的胸襟。
她快步跟上,低声说:“达康书记,孙局长的话虽然直,但切中要害。二期工程,或许真该把基础打得更牢一些。”
李达康哼了一声,没说话,但脚步放缓了些。
这一幕,通过特殊的渠道,很快就摆在了陆则川的案头。
陆则川看着关于孙连城其人和他在会议上表现的详细报告,尤其是那句“规划工作是对历史和未来负责”,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敢于坚持原则,不唯上,只唯实……这样有风骨、懂业务的干部,埋没了可惜。”陆则川轻轻敲了敲桌面,
“看来,得重点关注一下这个孙连城,找机会,可以压更重的担子。”
……
夜晚的京州浸润在秋夜细雨里,
祁同伟临时宿舍的窗玻璃上凝结着细密水珠,将室内的暖光晕染成朦胧的光团。
秦施跪坐在沙发上,替他揭下肩胛处的旧膏药。
她今天只穿了件简单的米白色羊绒衫,长发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脖颈——虽是秦家最受宠的独女,身上却寻不着半分奢靡,反倒有种洗净铅华的清丽。
二十二岁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细瓷般的光泽,
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两道浅浅的阴影。
“下次别那么拼命。”指尖抚过那道狰狞伤疤,她声音里带着年轻女孩特有的娇柔,又掺着不容错辨的心疼。
祁同伟低笑,骨节分明的手掌轻柔地覆上她细腻光滑的手背。
他年长她十岁,那份属于成熟男人的沉稳力道,让他的笑意显得格外深沉:“习惯了。倒是你,跟着我东奔西跑,没日没夜地分析数据,辛苦了。”
她抬眼撞进他目光里。自从那夜在清吧敞开心扉,某种无需言说的亲昵便在空气里流转。在刀光剑影的权斗间隙,这份彼此懂得的温情,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慰藉。
“同伟......”她忽然轻声唤他。
“嗯?”
“明天清晨,”她声音更软了几分,像羽毛扫过心尖,“我得去机场接人。”
“谁这么重要,要我们秦大小姐起早去接?”
“是林薇。”说出闺蜜名字时,她眼里漾起笑意,
“她来京州商演,特意空出时间来看我。”
祁同伟的手指与她轻轻交缠,无声地收拢。
他沉默了片刻,像在斟酌某个重要的决定。
窗外雨声渐密,敲打着夜晚的寂静。
“雨大了。”他声音低沉了几分,“要不...今晚就别回去了。”
秦施脸颊倏地飞红,连耳垂都染上绯色。
她慌乱地垂下头,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角,心跳如擂鼓。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烫得她心尖发颤。
留下吗?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按了下去。
不行,还不是时候...她珍视此刻的情谊,更怕轻易逾越会让一切失了分寸。
“不行...”声音细若蚊呐,却带着少女特有的执拗,
“薇薇明天一早就到,我...我得回去准备。”她抬起水盈盈的眸子,羞怯地瞥他一眼又飞快垂下,“而且...这样不好。”
祁同伟凝视着她绯红的侧脸,终是松开手,替她将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那我让司机送你。”
她轻轻点头,心底既松了口气,又泛起说不清的怅惘。
……
与此同时,高育良在那处外人无从知晓的私密寓所里,如困兽般感知到四周的猎网正越收越紧。他面上维持着镇定,呼吸间却尽是山雨欲来的压迫。
外头的风声一浪高过一浪。周明轩所率的巡视组步步为营,如同无声合拢的罗网;而张克俭在江东自杀的消息,更像一道猝然劈落的惊雷,震得他脚下立足之地寸寸碎裂。
他仿佛已站在悬崖边缘,听得见岩石内部传来细微而清晰的崩裂之声。
只有回到高小凤身边,浸透在她那温柔如水的低语与陪伴里,他才能从那无边的围逼中,勉强夺回一丝喘息的空间。
她依旧温柔如初,为他沏上去火的清茶,用那清泉般的声音,为他诵读明史,讲述朝代更迭间官员的浮沉与挣扎。
“育良,《明史·奸臣传》有言,‘势焰熏灼,贿货山积’。然其败也忽焉。”
高小凤依偎在他身边,轻声说道,“有时候,急流勇退,未尝不是一种智慧。”
高育良闭着眼睛,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退?他现在还能退到哪里去?田国富那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消极,赵立春更像是疯了般要拉所有人陪葬。
他只能紧紧抓住高小凤这最后的温柔,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明知可能无用,却也不肯放手。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到的角度,高小凤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捉摸的光芒。
京州的夜,在各色人等的不同心境中,深沉如水。
孙连城这颗“硬骨头”意外进入了陆则川的视野,或许将为沉闷的汉东官场带来一丝新的气息。
而更多的暗流,依旧在夜色掩护下,汹涌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