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台乡政府的夜晚,静得只剩下风声和远处偶尔的蝉鸣和犬吠。
陈海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桌上摊满了账册、合同和泛黄的审批文件,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茶叶混合的味道。
乡长老赵坐在对面,额头冒汗,手指有些发抖地指着账本上一处涂改的痕迹。
“陈书记,您看这里……菌菇合作社第二批设备采购款的支付凭证,金额明显不对,后面补的签字……笔迹也生硬。”
老赵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后怕,
“我当时批的明明是三十万,这怎么变成五十万了?多出来的二十万……对不上啊!”
陈海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处拙劣的修改。
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问题果然出现了,而且就出在他曾经认为最稳妥的环节。
“还有‘户户通’项目,”老赵又翻开另一本厚厚的档案,
“第三标段的砂石料供应,中标公司是县里的‘宏发建材’,但实际送货单和结算单上盖的章,是另一家‘昌隆贸易’的!”
“这两家公司法人代表是亲兄弟,可报价差了将近一倍!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陈海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扶贫资金,救命钱!竟然真的有人敢把手伸到这里来!
愤怒如巨浪在他胸腔里翻滚,但他强行压了下去。现在不是发泄情绪的时候。
“这些异常,之前的内部审计和年度检查都没发现吗?”陈海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老赵苦笑:
“陈书记,您也知道……有些检查,就是走个过场。而且……有些账目做得隐蔽,不是专门盯着查,很难发现。这次要不是省里动真格的交叉审计,恐怕……”
恐怕还会一直掩盖下去。后面的话老赵没说,但陈海明白。
“欧阳书记知道这些具体情况吗?”陈海问。
“县纪委那边应该已经拿到审计的初步问题清单了,欧阳书记肯定知情。”老赵忧心忡忡,
“但我怕……我怕这审计来的蹊跷。欧阳书记催得那么急,态度那么强硬,像是巴不得立刻查出大案要案。我担心……”
担心这审计醉翁之意不在酒。
陈海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的乡野。
欧阳靖是李达康的妻弟,沙瑞金在这个时候启动如此力度的审计,目标直指林城,其用意昭然若揭。
而自己,这个坚守在基层、不愿回省院卷入漩涡的挂职干部,竟然成了风暴最先卷起的棋子。
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是因为自己父亲陈岩石的刚正不阿,让某些人感到碍眼?
还是想通过搞垮自己这个“标杆”,来打击父亲乃至他背后可能存在的政治力量?
无论哪种,都其心可诛!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清明:“老赵,你做得很好。这些东西,还有谁知道?”
“就我和乡财政所的老吴,账是他最先发现不对劲的,吓得够呛,第一时间就报告给我了。”老赵连忙说。
“好。你告诉老吴,这件事到此为止,严格保密。所有原始账册和凭证,立刻封存,转移到……”
陈海沉吟片刻,“转移到乡中心小学的档案室去,那里僻静。没有我的亲笔条子,谁也不准动。”
“那……县纪委和审计组要是来调阅……”老赵有些迟疑。
“让他们来找我!”陈海语气斩钉截铁,“在事情没有完全搞清楚之前,谁也不能轻易给这些事定性!”
“扶贫资金出了问题,必须查清,但更要查清是谁的问题,是哪个环节的问题!绝不能让人浑水摸鱼,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寒了真正干事人的心!”
他不再是那个只想着埋头做事、躲避风波的挂职干部了。
当风暴真正袭来,当百姓的利益可能被践踏,他骨子里继承自父亲的检察官之魂苏醒了过来。
“我明白了,陈书记!”
老赵看着陈海眼中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连忙点头。
老赵离开后,陈海独自在办公室坐了很久。
他拿起私人手机,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打给父亲。
父亲年纪大了,脾气又倔,知道这事只会干着急,甚至可能直接冲到省里去拍桌子,反而容易授人以柄。
他拨通了另一个号码,是他在省检察院反贪局时带过的徒弟,现在已是业务骨干,值得信任。
“小孙,是我,陈海。帮我个忙,私下查两家公司的背景,林城县的‘宏发建材’和‘昌隆贸易’,重点是他们的实际控制人、资金来源,以及……和县里甚至市里某些领导,有没有明里暗里的关系网。”
电话那头的小孙很干脆地答应了,没有多问一句。
挂了电话,陈海又沉思起来。
欧阳靖如此急切,必定有所图谋。
他会不会已经派人来乡里“指导”工作了?
正想着,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进来的是乡党委办公室主任,脸色有些紧张:
“陈书记,县委办刚来电话,说明天上午,欧阳书记要亲自陪同审计组的同志下来,重点听取岩台乡扶贫项目审计情况的汇报,让您……做好准备。”
来得真快!
陈海面色不变,点了点头:“知道了。通知下去,明天正常汇报工作,实事求是,有一说一。”
办公室主任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应声退了出去。
陈海知道,明天的汇报,将是一场硬仗。
欧阳靖亲自压阵,审计组虎视眈眈,他们手里肯定已经掌握了一些“证据”,就等着他往坑里跳。
但他陈海,也不是毫无准备。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这里面不是工作记录,而是他三年来走村串户时,随手记下的点点滴滴:
哪个村干部踏实肯干,哪个项目群众反响好,哪笔资金落实到了实处,甚至包括一些当时觉得微不足道、如今看来可能至关重要的细节和时间节点。
比如,菌菇合作社那批有问题的设备,到货安装那天,正好是县里某个领导下来视察,乡里大部分干部都去作陪了,现场只有几个合作社的村民和厂家技术员……或许,有人可以作证?
比如,“户户通”项目第三标段开工时,他曾因故去过现场,好像瞥见过砂石料运输车的标识,似乎不是“宏发”也不是“昌隆”……
这些碎片化的记忆,此刻在他脑中飞速组合、串联。
他或许无法立刻扳倒背后的黑手,但他至少要守住岩台乡这道防线,保护好那些真正干事的人,让真相不被轻易掩盖。
白鹤振翅,不为搏击长空,只为守护脚下这片不容玷污的土地。
他拿起笔,开始在灯下梳理思路,为明天的交锋做准备。
窗外的风,似乎更急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