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里的《百鸟朝凤》静静躺着,却不再是姜芸记忆中那流光溢彩的杰作。绣面上的凤凰失去了往日的灵动,金线黯淡无光,鸳鸯眼处的针脚杂乱无章,连背景的百鸟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雾。这不是她亲手修复、日日夜夜相伴的那幅绣品,绝不是。
“这…这不是我们带来的《百鸟朝凤》。”姜芸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但紧握箱缘的指节已经泛白。
林晓倒吸一口冷气,凑近细看:“怎么会?从上海出发前我还检查过,当时明明完好无损。”
小满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绣面,随即像被烫到般缩回。她急切地打着手语:“针法不对,金线的质感也不同,这不是姜老师的作品。”
展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卢浮宫那高高的天花板下,三个中国女人围着一个木箱,面色凝重。不远处的法国工作人员好奇地张望,却不敢靠近。
“我去找皮埃尔先生。”林晓用流利的法语对不远处的工作人员说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
姜芸仍盯着那幅赝品,脑海中飞速闪过运输途中的每个环节——装箱时陈嘉豪的保证,海关检查时的一帆风顺,运输公司信誓旦旦的承诺。疑点像墨汁滴入清水,慢慢扩散开来。
皮埃尔很快赶到,他那精心打理的银发和熨帖的西装与现场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一见箱中绣品,他立刻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想问问策展人先生,”姜芸直视他的眼睛,语气克制,“为什么我们交付给卢浮宫的珍品,会变成这样一件粗劣的仿制品?”
皮埃尔摊开双手:“亲爱的女士,运输途中难免出现意外。也许是海关检查时被人调包,或者是运输公司的问题…”
“海关检查时我和绣品始终在一起,”林晓打断他,“绝不可能在那时被调包。”
小满再次触摸绣品,这次她的指尖停留得更久些。忽然,她抬起头,鼻子微微抽动,随后向姜芸打了个手势:有化学固色剂的味道。
姜芸心领神会,俯身靠近绣品,果然闻到一股极淡的、与她研发的配方相似却不完全相同的气味。这证实了她的猜测——仿制品出自山崎之手,用的是他们窃取的初版配方。
“皮埃尔先生,”姜芸直起身,声音冷峻,“我需要一个解释。为什么卢浮宫承诺的二十四小时安保,在绣品抵达前后却‘恰好’监控故障?为什么运输公司是你极力推荐的‘东洋货运’?为什么这件仿制品上会有我们合作社独有的化学固色剂气味?”
一连串的问题让皮埃尔的眼神闪烁不定,他掏出手帕擦拭额头:“姜女士,您这是在怀疑我吗?我是卢浮宫聘请的策展人,怎么会...”
“我希望您不会。”姜芸打断他,眼神锐利如针,“因为如果这是内部人员所为,就是国际丑闻。卢浮宫百年声誉将毁于一旦。”
皮埃尔的表情僵硬了。姜芸注意到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展厅角落的紧急出口,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我需要立即联系陈嘉豪,”姜芸转向林晓,“他是运输的负责人,应该知道些什么。”
林晓点头拿出手机,拨号后眉头越皱越紧:“没人接听。”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姜芸心中蔓延。陈嘉豪虽然有时优柔寡断,但绝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失联。
皮埃尔趁机说道:“各位,我们不如先去办公室商量解决方案?站在这里也解决不了问题。”
“不,”姜芸斩钉截铁,“我们就在这里解决。林晓,你去查监控,就算主系统故障,肯定还有备份或者其它角度能拍到这个区域。小满,你仔细检查仿品的每一处细节,尽可能找出更多线索。我现在就联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玛利亚女士和我国驻法使馆。”
分工明确,三人立刻行动起来。皮埃尔站在原地,脸色越来越难看。
姜芸走到窗边,拨通玛利亚的电话。窗外是巴黎灰蒙蒙的天空,塞纳河在远处静静流淌。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空间的灵泉在意识深处微微波动,传递着不安的讯号。自从灵泉出现枯竭迹象,这种感应就变得越来越敏感。
“玛利亚,我是姜芸,卢浮宫这里出了严重问题...”
通话结束后,姜芸又联系了中国驻法使馆的文化参赞。对方表示将立即派人前来协助调查。
走回箱边,姜芸看着那幅拙劣的仿制品,心头涌上一阵刺痛。《百鸟朝凤》不仅仅是一幅绣品,它承载着母亲的心血,承载着她无数个日夜修复的汗水,承载着合作社全体绣娘的期望。如今,它却在异国他乡不翼而飞,被这样一件赝品所取代。
小满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打着手语:“仿制品的金线用的是我们早期的配方,比例不对,酸性过强,所以光泽不够。但模仿者很了解苏绣的基本针法,只是缺乏神韵。”
“也就是说,山崎不仅窃取了我们的初版配方,还找了一个懂苏绣的人来制作仿品。”姜芸喃喃道。
林晓匆匆回来,面色凝重:“监控主系统确实故障,但我找到一个保安,他说昨晚皮埃尔先生亲自带人进入过展厅,那人推着一个与我们的运输箱极为相似的箱子。”
矛头直指皮埃尔。
就在这时,姜芸的手机震动,收到一条来自陈嘉豪的信息:
「姜芸,对不起。山崎的人挟持了我父亲在香港的公司,逼我配合他们掉包绣品。皮埃尔已被收买,小心他。真品应该在山崎手中,他们计划在展会开幕同时,在日本展出‘真正的百鸟朝凤’,声称那是东洋刺绣的杰作。我已被软禁,但会设法逃脱。万分抱歉。——嘉豪」
真相大白。
姜芸把手机递给林晓和小满看,三人面面相觑。背叛的刺痛与现实的严峻交织在一起。
“距离正式开展只剩三天,”林晓声音干涩,“重新运送真品过来不及了。”
小满忽然站直身体,眼神坚定。她打着手语:“我可以试着复原《百鸟朝凤》。”
姜芸和林晓都愣住了。
“你是什么意思?”姜芸问。
“我虽然看不见,但曾经无数次触摸《百鸟朝凤》的每一个部分,”小满的手势快速而有力,“我的指尖记得每一针每一线,记得金线的走向,记得丝线的密度。只要给我绣布和丝线,我可以凭触觉记忆复原它。”
姜芸看着小满那双布满薄茧却异常灵敏的手,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盲绣《百鸟朝凤》?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便是视力正常的顶尖绣娘,要在三天内完成这样一幅巨作也是痴人说梦。
但小满的脸上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那不是盲目自信,而是源于对自身能力的了解,源于无数次在黑暗中穿针引线的经验。
“即使是你,也需要至少半个月时间...”姜芸犹豫道。
“不,”小满摇头,“我可以只绣核心部分——凤凰和主要鸟群。背景可以用简化的针法。这不是为了完全复制,而是为了证明真正的《百鸟朝凤》应该是什么样子。当专家和观众看到两种完全不同的技艺水平,自然会明白哪一个是真品。”
林晓思考着这个提议的可行性:“这等于是在卢浮宫现场,向全世界展示合作社的真正实力。”
姜芸沉吟片刻,眼神逐渐坚定:“好,我们就这么做。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们三个人一起完成。”
她转向皮埃尔,后者仍忐忑地站在不远处:“皮埃尔先生,我们接受绣品被掉包的现实,但合作社不会放弃参展。我们将在展厅现场,用三天时间重新创作《百鸟朝凤》。”
皮埃尔瞪大眼睛:“这...这不可能!三天时间绣制《百鸟朝凤》?”
“我们能做到,”姜芸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请为我们准备绣绷、丝线和足够的光照。如果卢浮宫真的重视这次展览,就应该支持我们挽回损失。”
皮埃尔张了张嘴,最终点了点头:“我会安排。”
待皮埃尔离开,姜芸立刻对林晓说:“盯紧他,我觉得他还会有所动作。”
林晓会意:“放心,我不会让他再耍花招。”
小满已经打开随身携带的绣具盒,手指轻抚那些熟悉的工具——绣针、剪刀、顶针...仿佛与老友重逢。
姜芸则从行李箱中取出合作社特制的金线和丝线。幸好这些材料是分开运输的,没有遭到毒手。
“我们开始吧。”姜芸说。
小满点头,双手在空白的绣布上轻轻抚摸,像是在与未来的作品进行第一次对话。她的指尖探寻着绣布的纹理,寻找那个想象中的起点。
“从这里开始,”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凤凰的冠羽,需要七种不同红色的丝线,最亮的那一缕是朱砂染成的。”
姜芸准确找出那些丝线,递到小满手中。在卢浮宫明亮的灯光下,一场与时间赛跑的创作开始了。
小满的手指在绣布上飞舞,针尖穿梭,留下细密整齐的针脚。她不需要眼睛去看,全凭指尖的感觉和心中的图像。偶尔,她会停下来,指尖轻轻抚过已完成的部分,然后继续下一针。
姜芸在一旁准备丝线,协助配色,同时密切关注着小满的状态。林晓则一边留意皮埃尔的动向,一边记录这一过程。
随着时间流逝,绣布上逐渐浮现出凤凰冠羽的轮廓。那栩栩如生的形态,那富有层次的颜色过渡,让偶尔经过的工作人员都忍不住驻足观看。
休息间隙,小满的手指已经有些红肿,但她毫不在意,只是轻轻按摩着指关节。
“还好吗?”姜芸递上一杯水。
小满点头,接过水杯:“我的手指记得每一个细节,比我想象的还要清晰。”
夜幕降临时,凤凰的头部已经初具雏形。那神采奕奕的眼眸,仿佛正注视着这个陌生国度的夜空。
姜芸给小满披上外衣,三人决定轮流休息,确保绣制过程不间断。
午夜时分,姜芸独自站在初具雏形的绣品前,心头涌上难言的感触。在异国的博物馆里,在背叛与困境中,她们却以这样一种方式坚守着苏绣的尊严。
窗外,巴黎的灯火如星河般璀璨。姜芸轻轻抚摸着自己新增的白发,感受到空间里灵泉的微弱脉动。危机之中,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无论前路如何,她都会一针一线地走下去。
小满在临时搭起的简易床上睡着了,手指在梦中仍微微动着,像是在继续着未完成的绣作。
林晓悄悄走到姜芸身边,低声说:“保安说皮埃尔一个小时前匆匆离开了,神色慌张。”
姜芸点头:“山崎一定已经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我们要不要采取什么措施?”
“不,”姜芸看向沉睡的小满,“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完成这幅绣品。其余的,等天亮再说。”
黎明的第一缕光线透过卢浮宫的玻璃窗,洒在绣绷上。凤凰的头部已经完成,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正注视着这个陌生的国度,带着不屈的骄傲。
新的一天开始,而她们的战斗,才刚刚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