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像一层薄薄的霜,悄无声息地铺满了合作社的院子。白日里的喧嚣和担忧,似乎都被这清冷的夜色暂时冻结。姜芸独自坐在工作台前,面前摊开的是那幅被陈嘉豪派人“不小心”踩踏过的双面绣屏《丹凤朝阳》。
丝线凌乱,金箔剥落,凤凰的羽翼被泥污覆盖,原本该是璀璨夺目的朝阳,此刻只剩下几道黯淡的、刺目的裂痕。这不仅仅是一件绣品,它是合作社接下的第一个外贸大单的样品,是她们走向更广阔天地的敲门砖,更是她们对抗陈嘉豪恶意打压的底气。
姜芸的指尖轻轻拂过破损的绣面,触感冰凉粗糙。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体内那股如影随形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后颈处那丝微弱的温热感,自从昨晚之后,便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和冰凉,仿佛身体里某个至关重要的部分,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颤抖着探向鬓角。那里,又多了三根刺目的白发,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灵泉……枯竭了。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钝痛。没有灵泉的修复,这幅价值连城、意义重大的绣屏,该如何复原?难道合作社的希望,真的要断送在自己手里?
不!绝不能!
一股近乎悲壮的决绝猛地冲上心头。姜芸猛地睁开眼,眸子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她不能倒下,合作社不能倒下,这些跟着她、信任她的姐妹们,不能因为她的原因而失去希望!灵泉没了,但她还有手,还有这双浸染了母亲心血、承载着苏绣魂魄的手!
她拿起针线,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身体深处那股被抽空的虚弱感,像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拉扯着她的每一寸筋骨。她咬紧下唇,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心神,将一根细细的金线穿入针眼。
针尖落下,试图挑起一根断裂的丝线。然而,平日里早已融入骨血的、精准无比的手感,此刻却变得迟滞而笨拙。针尖几次三番地滑开,无法准确地勾住那细如发丝的线头。一股焦躁猛地窜起,姜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姜师傅?”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姜芸猛地抬头,看见小娟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糖水蛋。小姑娘看着姜芸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眼中满是担忧。
“您……您怎么还没休息?这绣屏……”小娟的目光落在破损的绣屏上,心疼得皱起了眉。
姜芸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却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没事,桂兰姐她们都累了一天,让她们好好睡。我……我再看看,明天好想办法。”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灵泉枯竭的真相,那只会徒增恐慌。
小娟把碗放在桌上,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说:“姜师傅,您脸色好差,要不……明天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您别一个人扛着。”
“好,明天大家一起。”姜芸点头,声音放软了些,“快去睡吧,这里凉。”
小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院子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月光无声地流淌。姜芸端起那碗糖水蛋,温热的糖水滑过喉咙,却暖不了那颗沉入冰窖的心。她放下碗,重新拿起针。
这一次,她不再试图去挑起那些断裂的丝线,而是将目光投向那片被泥污覆盖、金箔剥落的凤凰羽翼。她想起了母亲教她的“接筋续骨”针法——一种极其耗费心神、需要绣者以自身气血为引,将断裂的丝线重新“接活”的古老技法。这种针法,在灵泉空间里,修复起来轻而易举,但此刻,却需要她用生命去赌!
她闭上眼,回忆着母亲当年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那不仅仅是技巧的传授,更是一种精神的灌注。苏绣的魂,在于绣者的心。心在,魂就在。
再睁开眼时,姜芸的眼神变得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然。她将针尖在指腹上轻轻一刺,一滴殷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她屏住呼吸,将沾染了自己鲜血的针尖,极其缓慢、极其精准地刺入绣布,刺向那断裂的羽翼根部。
“接筋续骨,以血为引……”
她无声地默念着古老的口诀,将全部的心神、全部的意志,甚至全部的生命力,都凝聚在这一针之上!针尖带着她的血,带着她的意志,艰难地、一寸一寸地探入丝线的脉络。每一次刺入、挑出,都像是在剜自己的肉,抽自己的髓!
额头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鬓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力正随着针尖的每一次移动,飞速地流逝。鬓角的白发,似乎又悄然增加了几根。
但她的手,却奇迹般地稳了下来。那是一种超越了身体极限的稳定,是意志力对肉身的绝对掌控。针尖在她的操控下,如同有了生命,开始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缝合”着断裂的丝线,将那些散落的金箔碎片,重新吸附、归位。
时间在极致的专注和痛苦中失去了意义。月光从窗棂移开,东方的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
当最后一根断裂的丝线被“接活”,最后一片剥落的金箔被重新吸附固定,姜芸手中的针“啪嗒”一声,无力地掉落在桌上。
她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猛地向前倾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桌沿上。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她再也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刚刚修复完成的凤凰羽翼上。
那滴血,在金色的凤凰羽翼上,晕开了一朵小小的、诡异的暗红色花。仿佛是凤凰浴火重生时,滴落的最后一滴血泪。
姜芸艰难地抬起头,视线模糊地看着眼前的绣屏。在熹微的晨光中,那凤凰仿佛真的活了过来!断裂的羽翼完美无痕,金箔在晨光下流转着夺目的光彩,朝阳的裂痕被巧妙地转化为云霞的纹理,整个画面比之前更加璀璨,更加……灵动!
然而,她的目光,却死死地钉在那滴晕开的血迹上。那血迹并未像普通污渍那样凝固,反而像拥有了生命,在金色的丝线间缓缓地、极其微弱地……流动着!仿佛一条隐秘的、带着生命气息的红色脉络,悄然融入了凤凰的羽翼之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姜芸的尾椎骨窜上头顶,让她浑身冰凉,连呼吸都停滞了。
这……这是什么?
灵泉枯竭后,她以血为引,耗尽心血修复的绣屏,竟然……出现了这种异象?!
就在这时,合作社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张桂兰第一个冲了进来,后面跟着睡眼惺忪却满脸急切的学员们。
“姜师傅!您……”张桂兰的话戛然而止,她看到了桌上那幅焕然一新的绣屏,也看到了姜芸嘴角残留的血迹,以及她那比纸还要苍白的脸色。
“天哪!绣屏……绣屏修好了?!”有学员失声惊呼,随即被眼前的景象和姜芸的状态惊得捂住了嘴。
张桂兰一个箭步冲到姜芸身边,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都变了调:“芸儿!你怎么了?你……你吐血了?!这绣屏……你……”
姜芸想开口解释,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能虚弱地抬起手,指向那幅绣屏,指向那滴融入凤凰羽翼、正在缓缓流动的诡异血迹。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晨光恰好落在那一点暗红上,那流动的轨迹似乎更加清晰了一瞬。
“那……那是什么?”小娟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合作社里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惊呆了。修复的奇迹,与姜芸的吐血,以及那滴诡异的、仿佛活着的血迹,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无法理解的氛围。
姜芸靠在张桂兰怀里,感受着生命力的飞速流逝,感受着那滴融入绣品的血带来的、冰冷而陌生的悸动。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诅咒?是新生?还是……另一个更可怕的开始?
她只知道,这幅承载着合作社希望的《丹凤朝阳》,在浴血重生之后,似乎……变得不再仅仅是苏绣了。那融入血脉的凤凰,在晨光中展开羽翼,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未知的、充满变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