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意识回归的第一个信号。
一种灼热的、撕裂般的痛楚,从右肩窝处蔓延开来,每一次心跳都像有一把钝刀在那里搅动。林枫呻吟一声,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能看到摇曳的、昏黄的光晕。过了好几秒,景象才逐渐清晰。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简陋的土炕上,身上盖着一床硬邦邦、带着霉味和阳光味道的棉被。屋顶是由粗糙的木头和茅草搭成的,墙壁是黄泥糊的,裂缝处透着丝丝凉风。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味,混杂着土腥和汗味。
这是一间极其贫寒的农舍。
他试图移动,右肩传来的剧痛让他瞬间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渗出冷汗。他低头看去,伤口已经被仔细包扎过,白色的粗布绷带在肩头缠绕得厚厚的,但依旧有暗红色的血迹渗出来。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穿越、战场、日军、手榴弹、河床、最后的枪击……
我还活着?是谁救了我?
他转动僵硬的脖颈,打量四周。屋子很小,除了身下的土炕,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桌和几个树墩做成的凳子。桌上放着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半碗清水。墙角堆着一些农具,整个环境虽然简陋,却收拾得还算整洁。
窗外天色昏暗,已是黄昏时分,偶尔能听到几声犬吠和隐约的人声,但不再是战场上的厮杀,而是带着一种乡村特有的、劫后余生的沉寂。
得救了。这个认知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迷茫和警惕。救他的是谁?是那支游击队吗?他们是什么人?会如何对待自己这个来历不明、穿着怪异军装的人?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影端着另一个陶碗走了进来。正是那个在河床里腿部受伤的年轻士兵!他的伤腿也包扎着,走路一瘸一拐,但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他看到林枫睁着眼睛,脸上立刻露出憨厚而惊喜的笑容。
“哎!你醒啦!太好了!” 年轻士兵快步(以他伤腿能允许的最快速度)挪到炕边,把碗放在桌上,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稀薄的野菜粥。“你都昏睡大半天了!可把俺们队长急坏了!”
他的口音很重,带着浓烈的河北乡土气息,但林枫连蒙带猜也能听懂。
“是……是你们救了我?” 林枫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破风箱一样。“谢谢……谢谢你兄弟,还有……你们队长。”
“谢啥!该俺们谢你!” 年轻士兵摆摆手,神情激动,“要不是你昨天那么拼命,又是手榴弹又是绕后打,俺这条命肯定撂在河沟里了!你可是俺的救命恩人!”
他指着林枫的肩膀,心有余悸地说:“你也是命大,小鬼子的子弹穿肉而过,没伤着骨头,王大叔说好生将养些日子就能好。就是流了不少血,虚得很。”
林枫这才注意到,自己之前那身破烂血污的棉袄已经被换掉了,现在穿的是一件虽然打满补丁但还算干净的粗布衣服。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至少对方目前没有恶意。
“兄弟,怎么称呼?你是哪部分的?咋一个人出现在那片野地里?还穿着……” 年轻士兵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脸上充满了好奇,“俺看你那身衣裳,有点像……晋绥军?还是中央军的?咋破成那样了?”
一连串的问题抛了过来,每一个都像针一样扎在林枫的心上。他最担心的事情来了。身份,是他无法回避,也最难解释的致命问题。
他大脑飞速运转,脸上却努力做出虚弱和痛苦的表情,含糊地回答道:“我……我叫林枫。树林的林,枫叶的枫。我们部队……打散了,被鬼子追击,就剩我一个人……突围出来,迷了路……”
他避开了具体番号,用“打散了”、“突围”这种战场上常见的情况来模糊处理。同时,他仔细观察着年轻士兵的反应。
年轻士兵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唉,这年头,哪个部队没被打散过……能活着出来就好。” 他似乎对林枫的解释并未起疑,或者说,这个憨厚的年轻人本能地愿意相信这个救过自己命的人。
“对了,俺叫李铁柱,铁的铁,柱子的柱!” 年轻士兵拍了拍胸脯,“俺是八路军太行军区第二分区独立团三连一排的兵!我们排长叫王猛,就是他带人把咱们救回来的!”
八路军!果然是八路军!
林枫心中一震。虽然早有猜测,但得到证实后,还是让他有种踏入历史画卷的不真实感。这就是那支小米加步枪,最终改天换地的队伍?
“八路……军……” 林枫喃喃重复了一句,脸上适时地露出些许“恍然”和“敬佩”的神色。这表情让李铁柱很是受用。
“对!咱们是老百姓的队伍,专打鬼子!” 李铁柱挺了挺胸膛,随即又催促道,“林兄弟,你快趁热把粥喝了。俺得去告诉排长你醒了,排长交代了,你一醒就立刻通知他!”
说完,李铁柱又一瘸一拐地匆匆出去了,临走还细心地带上了门。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林枫看着那碗清澈见底、几乎数得清米粒的菜粥,心中五味杂陈。李铁柱的淳朴和热情让他感动,但也让他更加不安。欺骗这样一个真心感激他的年轻人,滋味并不好受。而且,真正的考验,恐怕是那个即将到来的王排长。
他勉强用没受伤的左手端起碗,小口喝着温热的粥。粥虽然稀薄,但下肚之后,一股暖意散开,让他虚弱的身体舒服了不少。
必须尽快想好一套更完善的说辞。一个溃兵,如何解释自己那些超越时代的军事常识和战斗技巧?如何在接下来的接触中不露出致命的马脚?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了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木门再次被推开。当先一人,身材不算高大,但异常结实,如同山崖上历经风霜的岩石。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军装,打着绑腿,腰间别着一把旧的驳壳枪,国字脸,皮肤黝黑,嘴唇紧抿,一双眼睛锐利有神,仿佛能看透人心。他站在那里,就自然带着一股经历过血火洗礼的威严和气势。
跟在他身后的,正是李铁柱,还有一个背着医药箱、穿着同样朴素、面容清秀却带着坚毅神色的年轻女子。
林枫心中一动,这应该就是排长王猛了。而那个女子,看打扮和药箱,很可能是卫生员或者医生。
“你醒了。” 王猛走到炕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上下扫视着林枫,尤其是在他包扎的肩膀和脸上停留了很久。
“排长好!” 林枫挣扎着想坐起来,这是对一名军官应有的尊重,也能博取一些好感。
“躺着别动,你伤得不轻。” 王猛伸手虚按了一下,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他拉过一个树墩坐下,直接切入主题:“林枫同志是吧?铁柱都跟我说了,昨天多亏了你,不仅救了铁柱,还打乱了鬼子的部署,让我们有机会反击。我代表三连一排,谢谢你。”
“排长言重了,” 林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而谦逊,“当时那种情况,我也是为了活命。要不是排长你们及时赶到,我早就……”
王猛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客套话,目光如炬:“客套话就不多说了。林枫同志,你是哪支部队的?番号是什么?长官是谁?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我们游击区?”
问题直接、犀利,直奔核心。旁边的李铁柱也紧张地看着林枫,而那位女卫生员则安静地打开药箱,准备给林枫换药,但耳朵显然也在留意着对话。
林枫心里一紧,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悲愤和迷茫,按照之前想好的说辞,缓缓道:
“回排长,我……我们部队是晋绥军独七旅二团三营的……(他胡乱编造了一个听起来合理的番号)半个月前,在娘子关外围和鬼子一个联队遭遇,被打散了……我们营……几乎全军覆没……我跟着几个弟兄突围出来,一路上被鬼子追剿,弟兄们一个个都……就剩我一个,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钻山沟,吃野果,也不知道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这身衣服,也是在逃跑路上从一个……一个阵亡的弟兄身上换的,我原来的衣服早就烂得不成样子了……”
他刻意将语速放慢,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失去战友的沉痛。这番说辞,半真半假(溃兵经历是真的,部队番号是假的),情感流露也尽量真实。他观察着王猛的反应。
王猛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李铁柱已经听得眼圈发红,显然是被林枫“描述”的惨状打动了。连正在小心翼翼解开绷带的女卫生员,动作也轻柔了几分。
“晋绥军独七旅……” 王猛重复了一遍,眼神微眯,似乎在回忆什么,又似乎在判断真伪。“你说你们营长叫什么名字?”
林枫心里咯噔一下,他哪里知道晋绥军的军官名字?这种细节最容易露馅。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扮演一个惊慌失措的溃兵:“营长……营长叫……姓胡,胡长官……我,我就是个大头兵,平时见不到长官几次……突围的时候太乱,我真的……”
他露出痛苦和混乱的表情,用手捂住额头。
王猛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那目光仿佛有千斤重。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女卫生员换药时轻微的声响和林枫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突然,王猛话锋一转,问了一个让林枫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昨天用的那颗手榴弹,拉火后等了两秒才扔出去,时机掐得很准。在河床里,知道利用地形反向突击,胆子大,想法也刁。这可不像是普通大头兵的路数。你跟谁学的?”
这个问题,比追问番号更致命!它直接指向了林枫能力与身份的悖论!
林枫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千算万算,没料到这个看起来粗犷的八路军排长,观察竟然如此细致,心思如此缜密!
怎么办?如实相告?说自己是未来来的工程师?那只会被当成疯子或者别有用心之徒!继续编造?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而且要快!
电光火石之间,林枫想到了一个或许能勉强自圆其说的理由。他抬起头,迎着王猛审视的目光,努力让眼神显得坦诚:
“排长……实不相瞒,我……我老家是东北的,‘九一八’之后逃难进关,家里……家里以前是开猎户的,从小就跟爹上山打猎,对枪啊、埋伏啊,有点底子。后来在队伍里,因为枪法还行,被选进过侦察班待过一段时间,跟老兵学过几手……昨天那种情况,也是被鬼子逼到绝路上了,胡乱来的,侥幸,纯粹是侥幸……”
他将能力归咎于“猎户出身”和“侦察班经历”,这在一定程度上能解释他的枪法、胆识和战术意识。虽然依然牵强,但总比毫无理由要好。
王猛听完,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不知道是信了,还是看出了更多破绽。
就在这时,女卫生员已经换好了药,轻声对王猛说:“排长,他伤口没发炎,是好事。但失血过多,需要静养。”
王猛点了点头,站起身:“好了,你刚醒,别想那么多,先把伤养好。有什么事,等好了再说。”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压迫感。他看了一眼李铁柱:“铁柱,你照顾一下林枫同志。”
“是!排长!” 李铁柱连忙立正。
王猛又深深看了林枫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然后转身带着女卫生员离开了屋子。
门关上了。
林枫瘫软在土炕上,感觉比打了一仗还累。刚才那番对话,简直是走钢丝。王排长显然没有完全相信他,那份审视和怀疑,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李铁柱倒是松了口气,高兴地说:“林兄弟,排长没说啥,那就是没事了!你好好养伤!”
林枫勉强笑了笑,心中却丝毫轻松不起来。他知道,暂时的安全并不意味着危机解除。
这个叫王猛的八路军排长,绝对是个心思深沉、极难糊弄的角色。自己的谎言,能在他面前支撑多久?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