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只手消失的地方,瓦片落地的声响还在耳边回荡。可没等我伸手去捡,一股气息从皇城方向冲天而起,像是有人在地底敲响了锈了百年的钟。
归墟剑猛地一震,剑脊贴着掌心滚烫起来,胎记也跟着发麻,像被无数根细针轻轻扎着。这感觉熟得很——三年前师父失踪那晚,当铺门口那盏油灯也是这么突兀地灭了,接着整条街的算盘珠子全自己动了起来,噼里啪啦响了一夜。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顺手把剑插回腰带。不就是又有人想拿“命定”二字压我头上来吗?我陈无咎好歹也是能在账本上写欠条赖账十年不还的主儿,谁怕谁?
脚下一蹬,人已跃出崖底。风刮得比刚才狠,吹得我耳朵嗡嗡作响,可越靠近皇城,越觉得不对劲。原本塌了一半的宫墙现在全黑了,不是烧焦的那种黑,是活的黑,像墨汁在纸上慢慢洇开,还在蠕动。地上浮着一层雾,踩上去软绵绵的,每走一步都像有人在底下咽口水。
更烦的是,四面八方的墙上开始闪画面——我持剑斩断天河,血雨落了三日三夜,百姓跪地哭嚎。一遍又一遍,跟戏班子翻来覆去演同一出破戏似的。
我停下脚步,蹲下身,把掌心按在地上。胎记一烫,嘴里就忍不住嘟囔:“老规矩,先结账再动手。”
闭眼,默念——
“一算人心乱不乱,二算因果清不清,三算这破地敢不敢收我的铜钱!”
话音落,指尖渗出一滴血,顺着砖缝流进去。地面抖了三下,黑雾“嗤”地退开,露出底下一块刻着龙纹的石台。石台上,正是那张碎得七零八落的龙椅。
我走过去,伸手摸了摸扶手残片。冰凉,但底下有热气往上窜,像是灶膛里还没熄的炭火。
“你还挺敬业。”我对着空气说,“坐了这么多年,也不嫌屁股疼?”
手指轻轻一叩,三声脆响——算盘暗号。当年司徒明教的,说是能震散邪祟魂魄,其实我试过,最多只能吓跑偷吃供果的老鼠。
可这次不一样。
龙椅突然颤了颤,接着“咔”地一声,整块玉石基座裂开,一道裂缝从中心炸出,灰尘混着腐草味喷了一脸。我往后跳了半步,抬脚甩掉沾在鞋底的一片碎木,上面还刻着两个小字:**无咎**。
“行吧。”我抹了把脸,“又是这套‘你欠我一句交代’的把戏。”
台阶往下延伸,看不见底。我掏出怀里那半块桃酥,咬了一口。凉的,硬得能砸核桃,但嚼两下就化了甜味——跟师父三年前塞我嘴里的那块一模一样。
踩上第一级台阶时,墙上的字出现了。
全是老道士的笔迹,歪歪扭扭,像喝醉了写的遗书。
左边写着:“七剑共主,当斩尽因果,不留一丝牵挂。”
右边却刻着:“留一盏人间烟火,胜过万年神位。”
再往前,又有一行:“若他觉醒,立刻杀了。”
紧接着下面补了一句:“……可他是我徒弟啊。”
我看得脑仁疼。这些话要是搁当铺账本上,早被司徒明用红笔圈出来罚抄三百遍了——前后矛盾,逻辑不通,纯属胡扯。
我咬破舌尖,血珠子弹到空中,随手一划,虚空中浮现一个算盘影子。七颗珠子上下拨动,发出清脆声响。
“账不清,心就乱。”我嘀咕,“可我现在不想清,我就想往前走。”
算盘影子散了,头痛也轻了。我不再看那些字,只管低头走路。越往里走,越闻到一股味儿——炒豆子糊了,混着劣质桂花糖,还有点铁锈味。
师父的味道。
走到尽头时,寒气扑面而来,鼻尖都冻僵了。眼前是一口玄冰棺,通体漆黑,表面结着霜花。棺中躺着一人,眉眼与我一般无二,连左耳垂那枚缺角铜钱都一模一样。
他闭着眼,手里攥着半块桃酥,干瘪发黄,边缘还缺了个角——跟我现在嘴里这块,正好能拼上。
我站在原地没动。
不是怕,是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我在当铺后院练剑,一不小心把师父最爱的茶壶劈成了两半。他没骂我,只是默默把碎片拼好,用金漆描了道裂缝,说:“破的才真,完的都是假的。”
现在这具尸体,像极了那个茶壶。
正想着,棺盖“轰”地炸开,冰屑飞溅。我抬手挡了一下,听见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二十七年。”
我没回头。
“你说‘终于’,那你该知道我是谁。”
那人没答,反而笑了声,低沉得像庙里半夜自响的钟。
“你是陈无咎,是七剑共主,是轮回九世的执剑人。”他顿了顿,“也是我。”
我缓缓转身。
皇帝残魂悬浮半空,龙袍残破,胸口有个碗大的窟窿,可脸上没有死气,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平静。
“第一世你死在襁褓里,被妖族抽骨炼符。”他说,“第二世你活到七岁,亲手斩了自己。”
“第三世你成了和尚,发誓不碰剑,结果第七天就被人挖心。”
“每一世,你都在重蹈覆辙——直到这一世,你学会了装傻,学会了赖账,学会了在柜台后打盹。”
他抬起手,指向冰棺中的尸体。
“他是第一个你,也是最后一个祭品。七剑共主,从来不是一个名字,是一代代的‘你’,轮回九次,只为今日能亲手打开这扇门。”
我静静听着,手慢慢摸向腰间的归墟剑。
“开门干什么?”我问。
“放你出去。”他说,“也放我进来。”
话音未落,他猛然抬手,指尖直指我心口。
“你真以为,为什么偏偏是你守那间当铺?为什么账本沾着茶渍?为什么师父三年前突然失踪?”
“因为你每次醒来,都会忘记——可这一次,你记得太多了。”
我咧了下嘴。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师父总说‘别信命,信账’。”
“他还说,赊账的人可以跑,但欠债的良心会痒。”
残魂眼神微动。
我缓缓抽出归墟剑,剑身映出两张脸——我和棺中之人,一模一样。
“你说我是第九个。”我握紧剑柄,指节发白,“可你忘了件事。”
“什么事?”
“前八个都听天由命。”
“我是唯一一个,敢在账本上写‘此笔作废’的。”
剑尖缓缓抬起,指向残魂眉心。
他笑了,笑容却带着悲悯。
“你知道杀一个‘自己’需要多大代价吗?”
我没回答。
因为就在这瞬间,掌心的胎记裂开一道细缝,一缕黑气顺着血脉往上爬,直逼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