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踩上最后一级石阶时,脚下那块铜板猛地一颤,像是有人在下面敲鼓。归墟剑悬在我身侧,剑尖朝地,纹丝不动,仿佛前头不是岩穴尽头,而是一堵看不见的墙。
我脖子上的胎记开始发烫,不是那种火烧火燎的痛,更像是有人拿烧红的铁签子往皮肉里一点点拧。眼前景象忽地裂开——一边是这黑黢黢的岩穴,石壁上刻满我的名字;另一边却是漫天神魔坠落,血雨混着碎甲从云层里泼下来,大地裂成蛛网,一道黑金长剑贯穿苍穹,直插人间。
两个画面叠在一起,分不清哪边是真。
左耳那枚缺角铜钱还在震,三短一长,跟我每天打烊时敲算盘的暗号一模一样。我抬手就是一巴掌抽在太阳穴上,疼得眼冒金星,脑子倒是清醒了半秒。
“别信记忆,信你自己。”
账本里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来,跟师父当年逼我背《当铺守则》时一个调调。我咬牙往前迈步,一步、两步、三步,踏上最后三级台阶。石台中央有个凹槽,形状歪得离谱,像被谁用蛮力硬掰过,正好能嵌进一把剑鞘。
我伸手覆上去。
指尖刚碰到底部,一股劲风猛地灌进识海,整个人像是被扔进了滚水锅。
万年前的战场扑面而来。
苍穹断裂处,一人背对我立于云端,金甲染血,琵琶横抱胸前。他肩头渗出金色血液,铠甲缝隙里不断有光丝溢出,像是体内藏着整条星河。他双手高举,弦断之声响彻天地——不是一根,是七根齐断。
随着最后一声嗡鸣,一道黑金长剑自他掌心射出,撕裂云层,坠向人间。
画面一转,老道士站在山崖边接剑。他右腿杵着木拐,披着那件永远不换的破道袍,袖口还沾着半块桃酥渣。黑金剑入地三尺,他单膝跪地,整条右腿“咔”地炸开,木制义肢飞出去老远,插进地缝里,稳稳卡住一道翻涌的黑气。
我认得那条黑气——去年赵无锋挖开皇城地脉时,底下爬出来的就是这玩意。
更吓人的是,老道士那条木腿,跟我今早在当铺后院看见的一模一样。连榫头上的裂纹,都分毫不差。
这不是轮回,这是重播。
我闭眼,不再看那些画面,转而去“闻”那股气息——持国天王身上流转的金光,带着点陈年墨香和霉味,跟当铺柜台底下那道护阵符纸的味道一模一样。师父每年腊八都要换一张,说是“压岁”,原来压的根本不是邪祟,是时间。
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不是历史回放,是封印在血脉里的记忆碎片,正在主动苏醒。
我顺着那股气息反推,意念一路追着黑金剑的轨迹——它落地后被封入地底,后来被人铸进一把锈铁,再后来……成了我现在背上这把归墟剑的一部分。
妖王佩剑,早就被吞了。
只是没人告诉我,吃下它的,是我自己。
现实中的手还按在剑鞘槽位上,指节发白。归墟剑突然轻颤一下,剑柄微微转向我,像是在提醒什么。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稚嫩却沉稳的童音:
“师父的腿,是二十年前为救你断的。”
我猛地回头。
那孩子站在我身后,就是前两天在总坛出现的那个“徒弟”。他穿着粗布小衫,脖子上有胎记,怀里还揣着当铺账本的副本。刚才他一直没说话,我以为他又睡着了。
可现在,他睁着眼,目光清亮得不像个孩子。
话音落的瞬间,司徒明手中的算盘“啪”地崩落三颗珠子。
第一颗落地化作星尘,映出画面:老道士抱着襁褓里的我冲下山崖,身后妖火滔天。他右腿已经没了,木拐插在岩缝里当支点,一手护着我,一手捏诀引雷。
第二颗碎成光点,浮现少年时期的我跪在雪地里哭喊,怀里抱着半截焦黑的木腿。师父躺在血泊中笑:“傻小子,腿不冷,它记得路。”
第三颗刚触地就炸开,显出地底裂缝中,那截木腿正缓缓嵌入妖脉核心,周围符文亮起,黑气退散。
我脑子里轰地一声。
全对上了。
持国天王当年斩出妖王佩剑,打入人间镇压冥狱。师父接引此剑,代价是右腿尽毁,转世后仍以木制义肢承载封印之力。而二十年前那次“坠崖”,根本不是意外——他是故意把我推出去,自己用残躯补上最后一道锁。
难怪他总说“这腿不冷”。
因为它从来就不属于血肉,而是封印的钥匙。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还在剑鞘槽位上。指尖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终于看清了这盘棋的走法。
师父不是躲我,是在等我。
等我走到这一步,亲手打开这扇门。
“你还知道什么?”我问那孩子。
他摇头:“我说完了。”
“谁让你说的?”
他指了指胸口,那里贴着一张黄符,写着“静言咒”。
我懂了。有人提前给他下了禁制,只能在特定时机说特定的话。就像账本会自动翻页,就像算盘珠会自己崩落——有些真相,藏得再深,到了时辰也得往外蹦。
司徒明弯腰捡那三颗星尘,动作很慢,像是怕惊动什么。他平日里那副刻板模样全没了,琉璃镜片后的星河纹路忽明忽暗,像是风中残烛。
“你早知道?”我问他。
他没抬头:“我知道一部分。但不知道……他是持国转世。”
“那你知道我是不是七剑共主?”
他终于抬眼,看了我一眼,又低头:“你要是真主,就不会问这种问题。”
我咧嘴笑了下,笑完才发现嘴里全是血腥味——刚才咬舌尖太狠,血顺着嘴角流到了下巴。
我抹了一把,把手重新按回剑鞘槽位。
“既然来了,总得拿点东西回去。”
话音未落,槽内突然传来轻微震动,像是底下有什么东西要醒了。归墟剑猛地一抖,剑身浮现出一道从未见过的铭文,歪歪扭扭,像个“咎”字,又像个人影跪地捧心。
石壁上那些“陈无咎”的名字,开始逐一发亮,从第一世到第九世,像是在点卯。
最深处那道岩缝,传出一声极轻的金属摩擦声。
像是有人,在里面轻轻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