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牙尖刚磕进桃酥,一股热劲儿就顺着舌根往上冲。那味道焦中带甜,底下还压着点铁锈味,跟我师父当年从褡裢里掏出来塞我嘴里的那一块,一模一样。
这回我没含着。
直接咬下去,咔哧一声,酥皮碎成渣。
识海猛地一震,像有人拿算盘在我天灵盖上砸了三下。眼前画面炸开——血月当空,一座黑石祭坛泛着油光,四周插着七柄锈剑,剑身歪斜,像是被人随手扔下来的。我躺在正中央的襁褓里,小手乱抓,嘴里哇哇哭,可没人理我。
老道士背对着我,右腿木义肢支在地上,手里攥着一把小木剑,抖得跟筛糠似的。他没回头,肩膀却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突然,暗处窜出个银发小孩,七八岁模样,脸上沾着血,右眼眶里嵌着一枚玉坠,刻着“咎”字,跟苏红袖脖子上的那一个,分毫不差。
他扑到祭坛边,伸手就去掰那七柄锈剑。剑纹一亮,地面裂开,一道黑气涌出,把他半边身子卷进去又甩出来。他摔在地上,吐了口血,却咧嘴笑了,爬起来指着我喊:“哥哥!你才是祭品!他们要拿你补天漏!”
我还没反应过来,脚底一烫,胎记烧了起来。
画面一转,老道士终于回头,满脸泪痕,举起木剑就要往我心口戳。可剑尖离我还有半寸,他突然停住,整个人晃了晃,往后倒去。那把木剑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插进我耳垂——剧痛袭来,我眼前一黑。
再睁眼,我已经跪在舍利塔废墟里,掌心全是汗,桃酥碎屑混着血黏在指缝。账本摊在膝上,不知何时多了六个血字:“血月现,剑灵归。”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耳垂上的缺角铜钱。这玩意儿,原来是师父当年那一剑留下的钉子?
“哈。”我笑出声,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所以这么多年,我不是在当铺收债,是自个儿欠的,得自己还?”
肩头胎记还在跳,火辣辣地疼,像是有人拿烙铁一笔一笔描着旧伤。我抬手抹了把脸,掌心全是湿的,也不知道是汗是血。
远处坡底,司徒明还站着,青衫贴着身子,半片琉璃镜蒙着层灰,右眼那点星河光弱得快要看不见了。他没动,也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像在等什么。
我没理他。
把剩下的桃酥塞进嘴里,囫囵嚼了几下就咽。甜味散了,只剩一股子焦苦在喉咙里打转。我盯着账本上那六个字,忽然想起来——三年前有个醉汉来当铺典当一只破碗,非说那是他祖传的“因果碗”,能照见前世。我当时笑得差点从柜台后滚下来,顺手赏了他俩桃酥打发走人。
现在想想,说不定那碗还真有点门道。
要不然,怎么偏偏是桃酥?
我正琢磨着,左耳铜钱突然一紧,像是被人从里面拧了一圈。紧接着,胸口一口气提不上来,五脏六腑全往下坠。我闷哼一声,手撑地才没栽倒。
眼前又闪——
还是那个祭坛,但这次视角变了。我像是飘在半空,低头看自己小小的身子躺在那儿,七剑围成一圈,剑尖朝下。老道士跪在旁边,木剑插在耳垂的位置,血顺着铜钱滴下来,在地上画了个符。
银发小孩蹲在祭坛边缘,手里捏着半块桃酥,一边啃一边笑:“师父说,只要吃下这块点心,就能记住所有事……可你记不住,对吧?陈无咎?”
他抬头,右眼里那枚玉坠闪了闪,映出我的脸。
下一瞬,地面崩裂,黑雾翻涌,七剑齐鸣,剑身上的锈皮大片剥落,露出底下寒光凛冽的真身。我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拽着往地底拉,意识一点点沉下去。
“操!”我骂了一声,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疼。
真实感回来了。
我喘着粗气抬头,血月高悬,正好压在舍利塔残基上方,像盏吊灯照着这场戏。风卷着焦灰打在我脸上,有点痒。
我抹了把脸,发现掌心多了道裂口,正往外渗血。血滴在账本上,没晕开,反而顺着“剑灵归”那个“归”字的末笔,缓缓爬行,最后停在句尾,凝成一点红珠。
我盯着那滴血,忽然笑了。
“夜无痕啊夜无痕,你说我是祭品,那你呢?”我喃喃,“你右眼嵌着‘咎’字,我耳垂钉着铜钱——咱俩到底谁才是那个被种下的因?”
话音刚落,左耳铜钱猛地一颤,像是回应我似的。
我抬起手,看着指尖残留的桃酥碎屑,忽然想起师父临走前塞给我这半块点心时,嘴唇动了动,好像说了什么。
我没听见。
但现在,我好像懂了。
不是“慢慢嚼”。
是“别忘了”。
我撑着地站起来,膝盖发软,晃了两下才站稳。账本还在膝上摊着,血字未干。我低头看了眼,忽然发现“血月现,剑灵归”下面,多了一行极细的小字,像是用发丝划出来的:
“认亲不认命。”
我眯起眼,想看得更清楚些,可那行字一闪就没了,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风又起了。
坡底的司徒明终于动了。他转身,青衫一摆,往远处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没回头,只留下一句:“该醒的,总会醒。”
我没应。
只是把账本合上,夹在腋下,抬手摸了摸耳垂上的铜钱。
它还在震。
像是东海深处,有把剑,正在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