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巨大的空间仿佛有自己的一套呼吸。灰尘在从高窗射入的惨白光柱中缓缓沉浮，像无数微小的、疲倦的生命。空气凝滞，混杂着铁锈、陈纸、绝缘皮老化散发的微甜焦糊味，还有一种冰冷的、属于巨大金属体量的寂静。
厉战拄着手杖，站在那面嵌着旧照片的墙前，许久未动。照片里那个眼神早熟的小女孩，与现实中林薇那双冷静无波的眼眸，在他脑中重叠、剥离、再重叠，激起无声的惊涛。
第七小学。林秀兰。破损待修的教学仪器。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弹壳，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起，指向这个被遗忘的仓库深处。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投向那片被货架阴影吞噬的、标识着“A区”的禁地。那扇厚重的金属格栅门沉默地矗立着，电子锁面板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像一只沉睡巨兽闭合的眼睑。
老张还在外面的办公隔间打盹，鼾声细微而规律。
厉战拄着手杖，脚步很轻，几乎无声地重新走向“A区”。手杖的橡胶底端与水泥地面接触，只发出最轻微的摩擦声。他的左腿依旧酸痛，但此刻被一种更强烈的、冰冷的探究欲所覆盖。
他在格栅门前停下。没有试图去破解那道显然需要特定权限的门禁。他的目光落在门框与墙体连接的铰链和螺栓上——老旧，但保养得不错，没有明显锈蚀。
然后，他抬起头，视线沿着门框上方和两侧的墙壁仔细搜索。墙壁是粗糙的水泥抹面，布满岁月留下的细微裂纹和污渍。
他的目光定格在门框右上角，距离天花板约半米的一处墙面上。那里有一块不起眼的、颜色略深于周围墙面的方形区域，大约巴掌大小，边缘似乎曾被什么东西长期覆盖遮挡，使得这块区域的灰尘附着少于别处。
厉战眯起眼睛。他后退几步，调整角度，借着远处高窗投来的微弱光线，仔细审视那块区域。
在那块颜色略深的方形区域中心偏下的位置，他看到了——几个极其模糊、几乎与墙面纹理融为一体的、用极细硬物刻划留下的痕迹！
那不是随意的划痕。那是几个极其古老的、只有在某些特定领域才会使用的、代表不同频率和衰减系数的无线电信号标识符！刻痕很浅，边缘圆滑，显然有些年头了。
为什么在这里？谁刻的？
厉战的呼吸微微屏住。他猛地意识到，这扇门，这面墙，这个仓库，远比看上去的更有来历。这些标识符……像是一个被时光掩埋的密码，一个只有极少数内行才能看懂的、指向某个隐藏频率或通道的标记。
他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一种久违的、在迷雾中捕捉到蛛丝马迹的猎手本能苏醒了。
他没有试图去触碰或记录那些刻痕。只是死死地记住了它们的形状和相对位置。然后，他拄着手杖，如同最耐心的考古学家，开始以这扇门为圆心，缓慢地、系统地检查周围更大范围的墙面和货架。
他的指尖拂过冰冷粗糙的水泥墙面，拂过积着厚厚灰尘的货架金属棱角，目光如同高精度的扫描仪，不放过任何一丝异样。
在距离“A区”门禁右侧约五米远的一排货架背后，靠近地面的墙角，他发现了一处极其隐蔽的、用于检修地下线缆的金属盖板。盖板边缘的螺丝有近期被拧动过的、极其细微的擦痕，与周围厚重的积尘形成对比。
他蹲下身（左腿传来一阵刺痛），仔细检查。盖板没有完全盖紧，露出一丝头发丝般的缝隙。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的金属反光一闪而过。
不是常见的线缆。那反光的质感……更像是某种光纤或者特制导线的外皮。
厉战的眼神骤然锐利。他没有试图打开盖板，而是立刻起身，目光飞快地扫视头顶。在纵横交错的消防管道和通风管道的阴影缝隙里，他凭借惊人的目力，捕捉到了几根新敷设的、颜色与周围环境极其接近的、极细的线缆！它们沿着管道走向，如同隐形的血管，无声地汇入“A区”方向的黑暗深处！
这些线缆的敷设手法非常专业，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绝非这老旧仓库原有！
有人在近期，秘密改造了这里的部分基础设施！为那个所谓的“A区”，或者为隐藏在“A区”后面的东西，提供了额外的、隐蔽的通道！
是官方行为？还是……“秃鹫”们已经先他一步，将触角伸了进来？
厉战感到后背升起一股寒意。这个仓库，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布满灰尘的伪装壳！壳子下面，正在进行着不为人知的暗流涌动！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搜索。
在另一排堆放废弃桌椅的货架顶层，一个蒙尘的旧纸箱后面，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只有纽扣大小的物体——一个无线信号转发器！伪装成了灰尘团的模样，但金属触感和微弱的电流感骗不过他！
又一个！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没有惊动它。目光变得更加冰冷。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厉战凭借其特种作战中磨炼出的、对环境和异常物体近乎本能的敏锐洞察力，在这片巨大的、看似无序的仓库里，又陆续发现了更多隐藏的“眼睛”和“耳朵”：
· 一个嵌在废弃灭火器箱缝隙里的微型针孔摄像头，镜头对着“A区”入口方向。
· 一个伪装成通风口格栅的微型麦克风阵列。
· 甚至在一个堆满旧档案袋的箱子里，他发现了一份被刻意塞在角落、与其他文件格格不入的货运单据副本，发货单位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市文化用品三厂”，收货方却是这个第三后勤服务中心，物品栏模糊地印着“教具模型”，但单据右下角，有一个极淡的、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看到的、黑色飞石状的水印！
黑石！他们果然已经渗透进来了！而且程度不浅！
厉战的心脏沉到了谷底。对方的行动远比他想象的更快、更深入。这个仓库，早已不是一个静止的陷阱，而是一个正在活跃的、多方势力暗中角力的舞台！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颗被投入深水炸弹的石子，还没等他自己掀起波澜，就已经被更深、更暗的漩涡所包裹。
他拄着手杖，慢慢走回自己的办公桌，脸色平静无波，仿佛只是进行了一次普通的巡视。老张还在打盹，对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厉战坐下，打开那台老旧的cRt电脑。屏幕闪烁了半天才亮起昏黄的光。他机械地翻看着电子台账系统——一个更加原始简陋的界面，记录与纸质版大同小异，无法查询更深入的信息。
他的目光落在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日期上。
忽然，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闯入脑海。
那些刻在“A区”门框上方墙面的、古老的无线电信号标识符……它们会不会不仅仅是一个标记？会不会是……一个时间戳？或者一个用于特定时间触发某种机制的信号校验码？
现代加密和通信技术日新月异，但某些最古老、最不起眼的方式，往往最能避开高科技的监控。
厉战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油腻的键盘。他需要验证。但他手头没有任何专业设备，任何异常的电子信号发射都可能立刻惊动隐藏在暗处的监视者。
他的目光扫过桌面上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不行，太容易被监控。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墙角那个还在呼呼大睡的老张身上，落在他别在腰间的——一个老式的、只能接打电话发短信的、带物理按键的诺基亚功能手机！这种手机信号模式简单，电磁特征老旧，反而可能避开一些针对智能设备的复杂监控。
厉战站起身，拄着手杖，尽量自然地走过去。老张睡得正沉。
他动作极快，如同鬼魅，手指在那部诺基亚手机的键盘上飞快地按动了几下，调出了手动选择网络运营商的隐藏菜单。然后，他输入了一串极其复杂的、由那些墙面刻痕标识符转换而来的数字和符号组合——这更像是一种基于经验的猜测和赌博。
手机屏幕闪烁了几下，显示“正在搜索网络……”。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后，屏幕左上角的信号格突然消失了！不是无信号，而是彻底消失，仿佛手机瞬间变成了一块砖头！
但紧接着，在信号格原本的位置，极其短暂地（可能只有0.1秒），闪过一个极其古怪的、从未见过的符号标记——一个由三个交错三角形组成的、如同飞石撞击波纹的图案！
黑石的标志！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厉战看得清清楚楚！
与此同时，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从仓库深处“A区”的方向，极其微弱地传来一声仿佛继电器跳闸的“咔哒”声！
成功了！那墙上的刻痕，果然是一个古老的、用于在特定时间或特定信号校验下、触发某个隐藏系统反馈机制的密码！而这个反馈，极其短暂地借用了一下老张这部老古董手机的频段，并露出了狐狸尾巴！
厉战迅速将手机恢复原状，放回老张腰间，整个过程不到三秒。老张咂了咂嘴，翻了个身，继续睡。
厉战拄着手杖，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赌对了。但也证实了最坏的猜测。
黑石不仅渗透了，他们似乎还在这个仓库的旧系统里，留下了一些更深层的、不为人知的“后门”。那些墙上的刻痕，年代久远，恐怕是这仓库还是某个特殊单位附属设施时就留下的。黑石……与这个地方的渊源，可能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早。
而林薇……她在这盘棋里，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她是被黑石盯上的目标？还是……与这些古老的“后门”也存在着某种联系？
仓库依旧寂静。灰尘还在缓缓飘落。
但厉战仿佛能听到，在这片沉重的寂静之下，无数隐藏的齿轮正在咔咔转动，电流在看不见的线缆中无声奔流，冰冷的镜头在阴影后注视着一切。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
他被扔进这里，绝非偶然。
这间堆满废弃物的仓库，本身就是最大的一个“破损待修的教学仪器”。而他是被选中的、那个试图将其重新启动，或者……彻底拆解的人。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仓库里变得更加昏暗。
厉战没有开灯。他静静地坐在昏暗里，像一尊沉入深水的石像，只有眼底深处，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
他在等待。等待下一个动静。等待下一个破解这迷雾般棋局的机会。
桌上的老旧cRt屏幕，依旧散发着昏黄的光，映照着台账页面上那个娟秀的“林”字签名。
尘埃之下，密码已然浮现。
而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