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回到席上时,脸上血色尽失。
她端起茶杯,想喝一口,手却抖得厉害,茶水洒了些许在裙摆上。
林黛玉关切地问:“姐姐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薛宝钗放下茶杯,勉强笑了笑,“许是夜里风凉,吹得有些头晕。”
冯渊也回了座。
他神色如常。
王熙凤一双丹凤眼,在他和薛宝钗之间转了转,笑盈盈地举杯。
“妹夫,你可算回来了。这好戏刚开锣,就等你这位贵客呢。”
贾赦早已喝得半醉,大着舌头嚷嚷:“对!看戏!看戏!给我贤侄,上最好的果子!”
众人移步到大观园里专设的戏台。
戏台上,灯火通明。
几个十二三岁的小戏子,穿着戏服,画着油彩,正在演一出《牡丹亭》。
唱腔婉转,水袖翻飞。
台下的看客,却各有心思。
冯渊的目光,从那些稚嫩的脸上扫过。
芳官,藕官,蕊官……
他记得这些名字。
她们是贾家买来,专为省亲大典预备的玩物。
如今大典已过,她们的命运,便如风中飘絮,不知归处。
他看着她们,像在看一群精致的,即将破碎的瓷偶。
贾宝玉的眼睛,却一直黏在林黛玉身上。
林黛玉只静静地看着戏台,偶尔侧过头,与身旁的邢岫烟低语一句。
她没有看贾宝玉,一眼都没有。
“这戏文,咿咿呀呀的,听着头疼。”
角落里,一个穿着秋香色衣裙的小姑娘,嘟囔了一句。
她是贾家四小姐,贾惜春。
性子孤僻,不爱热闹,只喜欢画画。
她身边的大丫鬟入画,连忙劝道:“姑娘小声些,仔细老太太听见了。”
惜春撇了撇嘴。
“还不如去栊翠庵里,找妙玉姐姐下棋清净。”
声音不大。
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正端着茶杯的邢岫烟,手猛地一顿。
她转过头,看向惜春,眼神里带着不敢置信。
“四姑娘,你方才说……妙玉?”
惜春被她这般郑重地一问,有些发愣,点了点头。
“是啊,妙玉姐姐。”
“可是曾在姑苏,玄墓山蟠香寺修行?”邢岫烟追问道,声音都有些发紧。
惜春想了想:“这我就不知道了。只知她是从苏州来的,最不爱理人,性子又古怪。”
邢岫烟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拉住冯渊的衣袖。
“夫君……”
冯渊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他看向惜春,声音放缓了些。
“四姑娘,可否带我们,去见见这位妙玉姑娘?”
惜春没想到这位威名赫赫的国公爷会跟自己说话,小脸涨得通红。
“我……我……”
一旁的王熙凤见状,立刻笑着打圆场。
“哎呦,多大点事。国公爷想见,咱们这就去。”
“正好这戏也快完了,不如就去栊翠庵里,品品妙玉的茶,换换口味。”
她对着探春和黛玉使了个眼色。
“你们姐妹,也一道陪着国公爷和夫人们走走。”
贾母点了点头,算是允了。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离了戏台,往大观园深处的栊翠庵走去。
贾宝玉本不想去,他素来觉得妙玉为人孤僻,不喜亲近。
可一见林黛玉也去,便也跟了上去。
薛宝钗犹豫了一下,也默默地缀在了队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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栊翠庵,坐落在大观园的东北角。
说是庵,却并无寻常寺庙的香火气。
周围种着千百竿翠竹,一条石子小路,蜿蜒通向山门。
门前,有数十株红梅,开得正盛。
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还未进门,便觉一股清冷之气,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开来。
守门的小尼姑通报进去,半晌才出来,说是师傅请他们进去。
众人进了庵门。
院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连石阶上的青苔,都像是精心布置过的。
正殿里,一个穿着月白僧衣的女子,正背对着他们,站在一尊白玉观音像前。
她没有回头。
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像敲在冰上的玉。
“不知贵客驾临,未曾远迎,失礼了。”
探春上前一步,笑道:“妙玉姐姐,是我们叨扰了。”
“这位是新封的燕国公,特来拜访。”
那女子这才缓缓转过身。
众人眼前,都是一亮。
只见她眉目如画,气质出尘,虽着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却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绝之美。
只是那眼神,太冷,太傲。
像山巅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她看见了林黛玉,看见了乌泱泱的一群人。
目光扫过,没有半分波澜。
直到,她看见了冯渊和身旁的邢岫烟。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张冰封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邢岫烟也看着她,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
“姐姐……”
她走上前,声音哽咽。
“真……真的是你。”
妙玉的嘴唇,动了动。
她看着眼前这个珠环翠绕,雍容华贵的妇人。
“你……”她想问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最后,只吐出两个字。
“坐吧。”
她引众人到偏殿的禅房。
房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琴,一局棋,几卷书。
妙玉亲自烹茶。
她拿出的茶具,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古董。
给众人用的,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而她给冯渊,黛玉,岫烟三人用的,却是另外三只。
一只,是她自己常用的绿玉斗。
另一只,是给岫烟的,点犀?。
最后,她拿出一个瓟斝,递到冯渊面前。
贾宝玉看得眼热,也想要一个。
妙玉冷冷道:“你自是吃不出的。一杯为品,二杯就是解渴的蠢物了,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喝这么多,岂不糟蹋了?”
贾宝玉被噎得满脸通红。
冯渊端起那奇形怪状的杯子,闻了闻。
“六安茶?”
妙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认。
“只是这水……”冯渊又品了一口,“不是旧年蠲的雨水,是你那雪水?”
邢岫烟放下茶杯,拉住她的手。
“姐姐,跟我走吧。”
妙玉身子一僵,抽回手。
“去哪?”
“去我府上。”邢岫烟看着她,“你我姐妹,何不好些?”
妙玉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手中的绿玉斗。
“我本是方外之人,在哪,都是一样。”
“不一样!”邢岫烟急了,“姐姐,你忘了?当年在姑苏,你我相依为命。你说过,等将来有了安稳的去处,要一起种一片梅林,烹雪煮茶。”
“如今,我有了。”
“燕国公府,地方够大,别说一片梅林,就是十片,也种得下。”
“姐姐,你跟我走吧。”
妙玉沉默了。
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竹叶的沙沙声。
之后,
一行人,退出了禅房。
只留下妙玉一个人,对着那盏渐渐冷去的茶,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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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
一辆不起眼的青呢布幔马车,停在了荣国府的侧门。
燕国公府的管家房叔,亲自等在车边。
不多时,妙玉一人,提着几个简单的包袱,从门里走了出来。
她换下了一身僧衣,穿上了一件极素净的湖蓝色褙子。
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只是在上车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朱红色的高墙。
墙内,是富贵,是喧嚣,是数不尽的人情纠葛。
她转身,决然地,踏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身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