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自荣庆堂出来,心绪微沉,踏着月色往自己院中行去。
刚至院门,却见若烟迎上来,低声道:“三爷,薛姑娘、林姑娘并三姑娘来了,在书房等候。”
贾环微微一怔,这夜深人静,三位姊妹联袂来访,倒是稀罕。他点点头,步入院中。
书房内灯火通明,薛宝钗、林黛玉、贾探春三人正围坐在一张花梨木小茶桌旁。
宝钗正执壶斟茶,动作娴雅;黛玉则支颐望着窗外月色,神色清冷;探春则翻看着贾环案头的一本《武经总要》,眉头微蹙。
见他进来,三人皆起身。
探春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关切:“环兄弟回来了?方才荣庆堂那边…可是为那些勋贵请托之事烦心?”
宝钗将一盏热茶轻轻推至他面前,温言道:
“夜深露重,环兄弟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我们听闻晚间来了好几拨人,言语间颇多为难,心中担忧,便过来看看。”
黛玉则淡淡瞥了他一眼,唇角微勾:“如今咱们的环三爷可是香饽饽,手握重权,自然是‘车马盈门,宾客如云’了。只是不知,这般热闹,是福是祸?”
贾环接过茶盏,苦笑一声:“劳三位姐姐挂心。不过是些俗务缠身,令人疲于应付罢了。”
他在她们对面坐下,揉了揉眉心,显出一丝难得的疲惫。
探春叹道:“我们虽在内帷,也听闻了些风声。
如今京中不少勋贵之家,子弟不成器,家道中落,眼见你掌了武选司的权柄,岂有不眼红心热、千方百计钻营的道理?
他们寻不到你的门路,自然便来磨老祖宗、太太们。今日来的,怕还只是开端。”
宝钗点头,接口道:“探春妹妹说的是。此事棘手之处在于,这些人家,大多与贾府有旧,甚至有些是世交老亲。
全然拒绝,恐伤情面,落下刻薄寡恩的名声;若稍有松动,则后患无穷,攀附者必将源源不绝。
环兄弟如今位置敏感,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黛玉轻轻吹着茶汤,幽幽道:“宝姐姐说得在理。依我看,这些人哪里是念什么旧情?不过是见有利可图罢了。
往日咱们家艰难时,何曾见他们如此热络?如今见环三爷得了势,便一窝蜂涌上来,所求无非是‘权势’二字。
‘树倒猢狲散,树大招风来’,自古如此。”
贾环颔首:“林姐姐看得透彻。今日我已回绝了数家,连东府珍大哥的面子也驳了。
情面固然难却,然国法纲纪更重。此番若开了口子,日后如何秉公执法?陛下与王爷又将如何看我?”
探春击节赞道:“兄弟做得对!正该如此!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若顾忌情面,畏首畏尾,反倒落了下乘,让人看轻了去!只是…”
她沉吟片刻,“拒了便拒了,却需设法安抚,或…寻个由头,转移视线,免得他们心生怨怼,暗中使绊子。”
宝钗眸光微闪,轻声道:“探春妹妹所言极是。堵不如疏。环兄弟或可奏请陛下或王爷,仿文官‘考成法’,于武官中也推行更严明的考核擢升之制,并明文公示。
如此,升迁调补皆依制度功绩,而非人情请托。既可堵众人之口,亦是整顿军务的良策。即便有人不满,也怨不到环兄弟个人头上。”
贾环眼中一亮,深深看了宝钗一眼:“宝姐姐此计大妙!我明日便草拟条陈,禀明王爷!”
黛玉却轻笑一声,看向宝钗:“宝姐姐果然是好谋算。只是…这‘考成法’一出,不知要断了多少人的财路前程,届时恨环三爷的,只怕更多了。”
她又转向贾环,“你如今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了。日后行走坐卧,更需万分小心。须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她这话虽尖刻,却满是警醒之意。贾环肃然道:“林姐姐提醒的是。我自当谨记。”
探春看看宝钗,又看看黛玉,笑道:“林姐姐这是关心则乱。宝姐姐是未雨绸缪。环兄弟如今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唯有持身以正,谋略周全,方能在这漩涡中立足。”
她说着,语气转为凝重,“只是…经此一事,环兄弟你在那些勋贵旧臣眼中,怕是已成‘异类’。他们盘踞京城多年,关系网密布,日后…恐难有宁日了。”
贾环默然片刻,端起已微凉的茶,一饮而尽,目光沉静如水:“三姐姐所言,我岂能不知?然既踏上此路,便无回头之理。
陛下欲整饬武备,刷新吏治,总需有人做这得罪人的事。我既蒙圣恩,忝居此位,便当恪尽职守,百死无悔。
至于明枪暗箭…”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且让他们放马过来便是。”
他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凛然决绝之气,令三女皆是一怔。
宝钗凝视着他,眸中异彩连连,担忧之中更添了几分激赏与…倾慕。她轻声道:“兄弟壮志…令人敬佩。只是…万事还需以自身安危为重。”
黛玉则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眸中情绪,只低低道:“‘百死无悔’…说得轻巧。”
探春重重点头:“兄弟既有此志,我们姊妹虽力薄,也当时常提醒帮衬。府里这边,我们也会尽力周旋,替你挡去些不必要的烦扰。”
夜渐深沉,窗外月华如水,秋虫唧唧。
一壶清茶,四位年轻人,于这静谧秋夜中,谈论的却是关乎前程、关乎生死、关乎朝局风云的沉重话题。
彼此间或有关切,或有试探,或有共鸣,心思各异,却在这特殊的时刻,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同盟与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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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坐了片刻,三人起身告辞。
贾环送至院门。宝钗临行前,回首深深望了他一眼,柔声道:“夜凉,兄弟早些歇息。”方才随众人离去。
贾独立于月下,望着她们身影消失在廊庑尽头,心中却无多少旖旎之思,唯有更沉的责任与警惕。
他知道,从明日起,他面临的,将是更加汹涌的暗流与更加酷烈的风霜。
但他,已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