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却并非为铁环城增添诗意,反而像一层裹尸布,笼罩在这座西境闻名遐迩的巨城之上。佩恩站在船头,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橡木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四天的航行,加上之前休整的那一夜,每一天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越是接近目的地,他的心就跳得越是狂野,脑海中无数次勾勒出靠岸时的盛况:喧闹的码头、盛装迎候的领地家臣、鲜花、乐声,以及……那个一定会站在最显眼位置,带着羞涩又喜悦笑容的身影,珍妮丝。
船身轻轻一震,终于彻底靠上了码头。缆绳抛出,套紧系缆桩。预想中的喧哗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只有水波轻拍岸壁的单调声响。
佩恩脸上的激动和期待,如同被寒风冻住的潮水,迅速退去,凝固成一种错愕和不解。他眉头微蹙,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码头。
没有欢迎的仪仗。没有象征侯爵家族的旗帜飘扬。没有衣着光鲜的贵族使者。甚至没有最基本的、维持码头运转应有的繁忙景象。几艘破旧的小渔船歪斜地搁在浅滩,如同死鱼的骨架。寥寥几个搬运工,穿着打满补丁的脏污衣物,正有气无力地从一艘货船上卸下些看不出是什么的麻袋,他们的动作缓慢而麻木,像是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更刺眼的是,码头空旷处,或坐或卧,聚集着一群群衣衫褴褛的人。他们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具具披着破布的骨架。眼窝深陷,目光空洞,就那么茫然地、直勾勾地盯着这两艘突然闯入的华丽大船,以及船上那些盔明甲亮的战士们。他们没有像寻常流民那样涌上来乞讨,只是静静地望着,那种无言的死寂,比任何哭嚎都更让人心头发毛。
佩恩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那身为了见面而特意换上的、绣着家族徽章的深蓝色天鹅绒外套,腰间镶嵌宝石的佩剑,以及他身后那群同样盛装打扮、铠甲擦得锃亮的侍卫们,在这一片灰败凋零的背景下,显得如此突兀和滑稽。就像一场精心准备的盛大演出,台下却空无一人,只有满目荒凉。一种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的感觉,从头顶瞬间蔓延到脚底。
“这……就是西境最大的城市,铁环城?”佩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低沉,带着难以置信的意味。他想象中的雄城壁垒,竟是如此破败景象?珍妮丝就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为什么她没有来?侯爵府又为何毫无表示?无数个疑问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却步伐稳健的脚步声传来。一队约三十人左右的武装人员快步走向码头。为首者是一名中年男子,穿着磨损但保养得不错的链甲和皮甲,外罩一件半旧罩袍,上面依稀可见佩恩家族的徽记,那是他设立在此地的运输队负责人,肯特。
肯特快步走到舷梯下方,右手握拳重重叩击左胸,向佩恩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尽管他早已不是正式的骑士,只是一个被佩恩雇佣的流浪骑士出身的护卫队长。他的脸上带着风霜痕迹,但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虔诚。
“大人!肯特率铁环城运输队全体,恭迎您的抵达!”他的声音洪亮,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格外清晰。他抬起头,目光快速扫过佩恩身后那庞大的船队,以及正在有序下船、装备精良得令人咋舌的士兵们,还有那在码头开始集结、一眼望不到头的、装载得满满当当的货箱。饶是他早知道自家领主财力雄厚,每月经手大量铁矿交易,此刻也被这阵势深深震撼了。两百多辆马车的珍宝……天呐,大人这次真是……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困难,对佩恩的忠诚与敬佩之情更是达到了顶点。
佩恩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翻江倒海,迈步走下舷梯。他的动作依旧保持着贵族的优雅,但眉宇间的阴郁却无法掩饰。
“肯特,”佩恩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周围,“这是怎么回事?铁环城的码头,何时变得……如此安静?侯爵阁下没有收到我的拜帖吗?”他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城市深处那座隐约可见的城堡轮廓,期盼着能有一骑快马突然冲出,带来解释和道歉。
肯特脸上掠过一丝苦涩和无奈。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沉重:“大人,您来得……不是时候。西境,刚刚经历了王都风临城惨烈的内战,又逢天灾,如今已是十室九空,饿殍遍野了。”
他指了指那些麻木的流民:“您看到的这些人,还算是能挪动地方的。城里城外,像他们这样的,数不胜数。秋收因为战乱和坏天气几乎颗粒无收,瘟疫也开始蔓延。各个领主老爷们……唉,都在忙着争夺贵族死后留下的权力真空,没人真正关心这些平民的死活。”
佩恩沉默地听着,心中的失望逐渐被一种沉重的现实感所取代。他来自相对富庶安宁的自家领地,虽然知道外界不太平,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地狱般的景象。外面的世界,远比他那被青山绿水环绕的领地要残酷得多。
“那……侯爵府现在由谁主事?珍妮丝小姐……她可安好?”佩恩终于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提前送出的书信石沉大海,码头的冷遇,城内的惨状,这一切都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肯特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大人,目前城堡由侯爵的弟弟代理,侯爵大人已经卧病不起多时。至于珍妮丝小姐……”他顿了顿,谨慎地选择着词语,“自从侯爵生病后,城堡就戒备森严,消息很难传出来。我们只知道小姐应该还在城堡内,但具体情形……属下实在探听不到。”
佩恩的心猛地一紧。不安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不是简单的饥荒和混乱,这里面的水,恐怕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他记得珍妮丝在信中提到过这个皮朋科叔叔,语气似乎并不亲近。
他转过身,望着身后那支浩浩荡荡、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车队。两百辆马车的珍宝,本是他用来彰显实力、风风光光迎娶心上人的聘礼,此刻却像是在无声地嘲讽着这里的悲惨世界。
“整理队伍,”佩恩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我们直接去领主府,拜访皮朋科大人。”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能让一位侯爵家族,失约到连最基本的待客之道都荡然无存,又是什么,阻挡了他与珍妮丝的重逢。喜悦早已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责任和一丝凛然的锋芒。通往城堡的路,两旁是无数麻木空洞的眼睛,这条本应充满欢欣的路,此刻却显得异常漫长而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