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响地未知旋律没有拉回佩恩的思绪,他呆立盯着那架本不该存在的钢琴陷入震惊。 又有贵族们讥笑他连看琴都显得粗鄙不堪,无声蔓延的轻蔑,他那十多年前的旧款深蓝羊绒袍,此时更显得格格不入,他像一块沉入浮华之海的顽石,沉默地承受着四周精心修饰的目光扫过时带来的刺痛。
“瞧瞧我们来自山坳里的表亲。”
“连琴键都没摸过的乡巴佬也配鉴赏音乐?”一个刻意拔高的、油滑的声音切开了背景的喧闹,是康格伦男爵。他端着酒杯,像观赏笼中困兽般踱到佩恩近前,脸上挂着猫戏老鼠的笑意,刻意展示着袖口繁复的蕾丝。
“佩恩男爵,您那奇思妙想……呃,‘智慧的象征’,可真是别出心裁。想来我家的宴会上,你就用这取悦我的爷爷?”他身边簇拥的几个年轻贵族立刻配合地发出低低的哄笑。
佩恩只是微微抬起眼皮,深黑色的眸子平静无波,像封冻的湖面,映出面前男爵那张因纵欲而略显浮肿的脸。
“物尽其用,男爵阁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笑声,“总好过某些华而不实的累赘。”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子爵胸前那枚硕大得几乎坠断襟扣的红宝石。
康格伦男爵脸上的假笑僵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恶意取代。他正要开口,大厅中央却传来一阵刻意为之的安静。艾斯兰海的南端,南方大陆首席乐师,须发皆白、神情倨傲的弗朗西斯大师,被众人簇拥着,当他弯腰给在场各位敬礼时,大堂之中立刻响起山呼海啸般掌声。
佩恩不顾交谈中的男爵,借机钻入人群,强行上前,仔细观摩这个时代的钢琴产物。
一排排整齐的象牙琴键在烛光下泛着温润而冷冽的光泽。佩恩的瞳孔骤然收缩。真是钢琴?这个世界……竟已真有了钢琴?那复杂的杠杆联动结构,那精密的击弦机……这需要何等的冶金与工艺水准?远超他所知的这个时代!震惊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攫住了他,让他下意识地向前微微倾身,目光死死锁住那架本不该存在的乐器,仿佛要穿透乌木外壳,看清里面每一个齿轮与弦槌的奥秘。
“看呐!”康格伦男爵尖利的声音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破了短暂的寂静,他指着佩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我们亲爱的佩恩男爵,眼睛都看直了!怕是连梦里都没见过这等精巧的圣物吧?乡下的风笛可奏不出这般仙乐!” 他夸张地摊开手,对着周围的贵族们,“诸位,你们猜,我们这位勇敢的男爵大人,此刻是不是正盘算着该用哪只手指,去敲敲这宝贝的琴键?”
肆无忌惮的哄笑声,浪般席卷而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佩恩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怜悯和纯粹看戏的兴奋。贵族小姐们用缀满蕾丝的扇子半掩着唇,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等待一场即将上演的滑稽剧。佩恩瞬间成了这盛大舞池中央,一个突兀而可笑的孤岛。
弗朗西斯大师矜持地微微颔首,枯瘦的手指落在琴键上。一串华丽而略显浮夸的音符流淌出来,技巧娴熟,装饰繁复,是佩恩从未听过的宫廷风格曲调。然而,那乐声在佩恩耳中,却空洞得如同精致的鸟笼。他听着那些流畅却缺乏灵魂的琶音和颤音,前世记忆中那些真正撼动灵魂的恢弘乐章在脑海深处轰鸣——贝多芬的雷霆,肖邦的夜雨,李斯特的狂想……与此相比,眼前这架精妙的造物所发出的,不过是徒有其表的空壳。
弗朗西斯一曲终了,在还算热烈的掌声中矜持起身。康格伦男爵立刻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声音再次拔高:“大师的技艺,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不过……”他话锋一转,毒蛇般的目光再次缠上佩恩,“佩恩男爵方才看得如此入神,想必也是深藏不露的琴道高手?何不借此良辰,让我们这些见识浅薄的乡下人,也领略一下风临帝都的……独特韵律?”他刻意加重了“独特”二字,引来又一阵心领神会的嗤笑。
“是啊,佩恩表弟,”一个佩恩几乎不认识的远房表兄,也带着促狭的笑意开口,“别害羞嘛,让我们开开眼界!”
“弹一曲!弹一曲!”起哄声零星响起,很快汇成一股带着恶意的声浪,在华丽穹顶下回荡。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他,如同观赏即将被推上祭坛的羔羊。康斯丁子爵坐在主位陪着父亲,眉头微蹙,但并未出声制止。
佩恩静静地站在声浪的中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黑色的眼底,那片封冻的湖面下,似乎有某种沉睡了太久的东西,被这赤裸的羞辱和眼前这架不该存在的钢琴,缓缓搅动、唤醒。他沉默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脚步落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绝的回响。嘲弄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如影随形。
他走到那架光可鉴人的钢琴前。象牙琴键在辉煌的烛光下,安静地等待。他伸出手,指尖并未立刻落下,而是悬停在冰冷的琴键上方几寸,如同鹰隼在俯冲前精准地丈量着风与猎物的距离。
今天非亮瞎你们的双眼,彻底洗礼你们的耳膜,前世家庭逼迫下的教育经历,无数孩子的梦魇,钢琴考证十级的弹奏水准,立刻涌入身体的每一寸基因。
整个大厅骤然屏息,所有的哄笑与低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一片死寂的真空。连水晶吊灯垂落的水晶坠子都仿佛凝滞了。
康格伦男爵嘴角那抹恶毒的讥诮尚未完全消散,凝固成一个僵硬的弧度。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达到顶点的刹那——
佩恩的十指,挟裹着前世灵魂深处积压的惊雷与风暴,猛然砸落!
“咚——!!
一个狂暴、沉重、如同命运巨锤轰击大地的和弦,猝然炸响!声音的实质冲击力让最近的几位贵族小姐花容失色,踉跄后退,昂贵的裙摆绊在一起。巨大的声浪狠狠撞上四周的彩绘玻璃和鎏金壁饰,嗡嗡回响,瞬间驱散了之前所有浮华甜腻的余音。这不是演奏,这是宣战!佩恩故意让她们震撼,给我滚远一点。
突然他手指化作了优雅的核心。左手在低音区跳跃,如小鹿轻跳、如林间奔跑,带着幸福自然的浪漫,构筑一副美妙的场景。右手则在高音区掀起滔天浪花,音符不再是单纯的旋律,八分音符节奏是主干,穿插十六分音符增强跳跃感,一股灵动活泼的基调油然而生,透力和无与伦比的技巧——大跨度的跳跃精准得如同机械,密集的琶音快得只剩下炫目的光影,强有力的和弦层层推进,如同不屈的意志在重压下一次次输出!
莫扎特的《土耳其进行曲第三乐章》如降维打击般,震撼着全场土包子们的灵魂,他们这辈子何曾听过如此美妙的音乐!
佩恩的身体随着这灵魂的倾泻而起伏。他不再是那个被阴影笼罩的沉默男爵。每一次力量的弹奏,肩背的肌肉线条便在深色礼服下绷紧、贲张,如同拉满的强弓。深黑色的眼眸低垂,视线仿佛穿透了琴键与乌木的阻隔,直抵灵魂深处那场永不熄灭的风暴中心。紧抿的唇角拉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的线条如刀削斧凿,汗水沿着他绷紧的太阳穴滑落,在烛光下折射出微光,却无损那雕塑般专注而充满绝对掌控力的侧影分毫。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浮华、燃烧着纯粹意志与力量的美,带着毁灭与新生的双重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