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通道内冰冷而潮湿,只有两道手电光柱在无尽的黑暗中艰难地切割出前路。脚下的阶梯锈迹斑斑,异常湿滑,林晚必须全身紧贴着冰冷的扶手,才能一步步向下挪动。
每一次迈步,空洞的回响都在逼仄的空间里放大,敲打着紧绷的神经。上方偶尔传来的沉闷震动,提醒着她们危险如影随形。
沉默持续了不知道多久,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在面罩内回响。
“我们...还要走多久?”林晚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显得有些微弱。长时间的紧张和下行,让她的腿开始发软。
“不知道。”苏婉的声音从前下方传来,带着疲惫但依旧冷静,“这条通道很久没启用过了,地图也不完整。但理论上,它会一直通到旧城区的深层排水系统主干道,那里空间会大很多,也更容易隐蔽。”
她顿了顿,补充道:“保存体力,少说话。注意脚下。”
林晚抿了抿嘴,不再多问,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那仿佛没有尽头的阶梯上。
又下行了一段极其漫长的距离,通道开始出现变化。不再是单一的垂直阶梯,而是变成了之字形的坡道,坡度依然很陡,但至少不需要时刻担心一脚踏空。
坡道的出现让下行变得稍微轻松了一点,但也让林晚有了更多胡思乱想的时间。
沈砚...
那条微弱却顽固跳动的波形,一次次在她脑海中浮现。
他现在怎么样了?干预起效了吗?他脱离危险了吗?剧烈的干扰之后,他的身体能否承受得住?
无数个问题折磨着她,让她心口阵阵发紧。口袋里的“鸦羽”一直安安静静,再也没有传来任何振动或温热。这份沉寂,在这种情境下,显得格外令人不安。
她忍不住再次偷偷将它拿出来,握在掌心,仿佛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点。金属的冰冷透过手套传来,没有任何奇迹发生。
走在前面的苏婉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和低落的情绪,沉默了几秒后,忽然开口,声音在通道里带着回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很看重你。”
林晚愣了一下,没料到苏婉会突然说起这个。
“什么?”
“沈砚。”苏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仿佛在回忆,“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从没见他把‘鸦羽’交给过任何人,更别说...激活生命共鸣。”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握紧了手中的金属片。
“他...”苏婉似乎在斟酌词语,“他把自己封闭得很紧。像一块被冰层包裹的石头,又冷又硬,谁也靠近不了。我们都以为他会一直那样,直到...彻底燃烧殆尽,或者在某次任务中悄无声息地消失。”
“他为什么会...”林晚忍不住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很多原因。”苏婉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组织的培养方式,经年累月的杀戮和黑暗,还有...一些过去的创伤。他背负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多。”
通道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平台,似乎是供人短暂休息的地方。苏婉停了下来,转过身,手电光晃过林晚带着面罩的脸。
“但他对你不一样。”苏婉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黑暗,落在林晚身上,“他会跟你讨论裂痕和绿芽,会把最后的生机托付给你,甚至...愿意为你燃烧所剩无几的精神力。”
她的语气里没有嫉妒,只有一种淡淡的感慨和不可思议。
“我...”林晚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心底涌起一阵酸涩的暖流,混杂着担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不知道怎么表达,可能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苏婉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微微喘息着,“他们那种人,习惯了失去和孤独,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牵挂。”
她看向林晚,语气变得郑重:“所以,林小姐,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他那份笨拙却拼尽全力的‘不一样’。”
林晚的眼眶瞬间湿了,幸好有面罩遮挡。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
休息了短短几分钟,两人继续下行。
这一次,沉默不再那么令人窒息。苏婉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起层层涟漪。
林晚想着沈砚冷漠外表下可能隐藏的波澜,想着他偶尔流露出的疲惫,想着他画下那抹绿芽时的神情...
原来,那不仅仅是欣赏,或许也是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向往和...投射?
通道似乎终于到了尽头。前方不再是向下的坡道,而是一扇锈蚀得非常严重的圆形铁闸门,门上有一个巨大的转轮。
“到了。”苏婉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这后面应该就是主干道了。小心,年代久远,可能不好开,而且后面情况未知。”
她和林晚合力抓住冰冷的转轮,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转动它。
锈死的轴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纹丝不动。
尝试了几次,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转轮却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不行...锈死了...”林晚靠着门喘息,感到一阵绝望。难道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却被一扇门堵死?
苏婉没有说话,她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液压钳和一瓶防锈润滑剂,对着转轮的轴承处仔细喷洒,然后又用液压钳卡住转轮,利用杠杆原理再次尝试。
“再来!”她低吼一声。
林晚再次抓住转轮,两人同时发力!
嘎吱——嘎啦啦——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后,转轮终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动了一丝!
有效!
两人精神一振,再次拼尽全力!
一下,两下...转轮一点一点地被转动。越来越多的锈屑落下。
当转轮终于被转到极限时,伴随着一声沉重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咔嚓”声,圆形铁闸门向内弹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更加浓重、带着陈腐污水和铁锈味道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即使隔着面罩也能闻到。
苏婉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更大的缝隙,用手电向里照去。
门后,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圆筒形的黑暗空间。手电光柱照进去,几乎看不到对面的墙壁,只能照见脚下一条狭窄的金属走道,以及走道下方深不见底、缓缓流动的黑色水流。巨大的管道向左右两个方向无限延伸,没入无尽的黑暗之中。空气里回荡着空洞的水流声和滴水声。
这里就是城市地下的血管深处——古老的排水系统主干道。
“跟上,小心点。”苏婉率先踏上了那条狭窄的走道。走道锈蚀严重,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破洞,下面就是漆黑的水流。
林晚紧随其后,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在这个巨大的地下空间里,人类显得如此渺小和孤独。
她们选择了水流方向的一个顺流向前走去。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靠近之后,发现那是一个建在管道壁上的小型设备平台,平台上竟然有一盏老旧的、散发着昏黄光线的防爆灯,似乎还在运作。平台角落里,还堆放着一些被防水布盖着的、看不清是什么的物资箱。
这里似乎是一个被遗忘的临时工作站。
“在这里休息一下。”苏婉检查了一下平台,确认还算稳固安全,“灯光可能会吸引一些地下生物,但也能驱赶大部分,比完全黑暗好。”
两人终于能摘下面罩,呼吸虽然依旧带着怪味,但至少顺畅了许多。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她们靠着冰冷的管道壁坐下,分享着少量的食物和水。
沉默再次降临,但不再是之前的绝望,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
林晚再次拿出“鸦羽”和素描,借着那盏昏黄的灯光看着。
苏婉看着她的动作,忽然轻声问:“那张画...对你来说,很重要?”
林晚摩挲着纸面,点了点头:“嗯。它让我觉得...好像能稍微触碰到一点真正的他。不只是‘寒鸦’,而是沈砚。”
苏婉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什么。最终,她还是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用防水袋密封好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皮面笔记本。
“这个...”她将笔记本递给林晚,眼神复杂,“是沈砚很多年前,偶尔落在我这里的。算是...他的随笔本吧。里面有一些他随手写画的东西,或许...能让你更了解一点,你认识的那个他,是什么样子。”
林晚惊讶地接过笔记本,感觉手中沉甸甸的。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笔记本的纸张已经泛黄,上面是沈砚熟悉而略显青涩的字迹,锐利而克制。里面确实有很多随笔,记录着一些古董修复的碎片心得、对某些建筑的观察,偶尔还有一些看不出情节的片段描写,文字冰冷而压抑,带着深深的倦怠感。
但让她心跳加速的是,笔记本的中间和后半部分,开始零星地出现一些素描。
不再是冰冷精确的器物结构图,而是一些...带着微弱情绪的画面。
被雨打湿的窗台上一只避雨的麻雀。深夜路灯下被拉得长长的影子。一堆废弃砖块缝隙里长出的一棵野草。
还有...人物。
虽然只是简单的侧影或背影,但她能认出,那是她。
在课堂上讲课的她。在旧书店低头看书的她。甚至有一次,她撑着伞走过雨巷的模糊背影。
每一幅画的角落,都标注着简单的日期,时间跨度很长。
最早的一幅她的素描,日期竟然远在她“正式”认识他的好几年前。
林晚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变得急促。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仿佛在窥视一个沉默灵魂最深处的秘密。
原来,他很早很早就注意到了她。
原来,他那冰冷的外表下,一直藏着这样细腻而安静的观察。
原来,他笔下不止有裂痕和绿芽,也曾试图捕捉过生活中那些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微光。
只是他从未宣之于口,甚至可能从未允许自己深思。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和撼动。
她翻到最后一页有内容的页面。
那里没有画,只有一行字,笔迹比之前的都要沉重,仿佛写下它用尽了极大的力气:
【她像一道划破永夜的光。而我,只是习惯了黑暗的鸦。靠近,是奢望,亦是罪过。】
日期,是不久前。
林晚的指尖停留在那行字上,泪水终于滴落,打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终于明白,他那看似突兀的靠近、那些沉默的守护、那些笨拙的回应背后,藏着怎样沉重而克制的汹涌情感。
他不是没有感觉。
他只是...不敢靠近。觉得自己不配。
“他...”林晚哽咽着,抬起头看向苏婉。
苏婉了然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苦涩:“现在你明白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别辜负他拼尽全力的‘不一样’。”
林晚用力点头,将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那个伤痕累累却依然在挣扎的灵魂。
就在这时——
嗡...
她放在身旁的“鸦羽”,突然极其轻微地振动了一下。
非常非常轻微,短暂得如同错觉。
但林晚和苏婉都同时感觉到了!
两人猛地看向那枚金属片!
它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林晚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它握住。
一秒,两秒...
就在她以为那真的是错觉时——
嗡...
又是一次微弱却清晰的振动!比刚才似乎更有力了一点点!
紧接着,一次短暂的温热感,从金属表面传来,熨帖着她冰冷的掌心。
仿佛遥远的另一端,那个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轻轻地、确认地、回握了她的手。
在这深入地底近百米的黑暗深处,在这昏黄的、摇曳的微光下。
隔着重重的黑暗与阻碍。
那细若游丝、却从未真正断绝的连接。
再次,悄然接通。
微光虽弱,足以照彻心扉。
永夜虽长,鸦鸣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