泵站内,唯一的光源是那把手摇发电手电筒发出的、微微摇曳的惨白光芒,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布满锈迹和霉斑的墙壁上,拉得很长,扭曲变形,如同某种绝望而依偎的剪影。
林晚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断续的抽噎。她依旧紧紧抱着沈砚,脸颊埋在他冰冷染血的颈窝,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温暖和依靠。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微弱的起伏,听到他沉重而压抑的喘息,以及那强忍痛楚时、肌肉无意识的细微颤抖。
他还活着。真真切切地在她怀里。这个认知让她破碎的心一点点重新汇聚,却依旧疼得厉害。
沈砚的身体始终有些僵硬,似乎极不习惯这样亲密的接触。那只原本轻放在她后背的手,犹豫了许久,最终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试探,轻轻拍抚了她两下,动作笨拙而生硬,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
“……好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干裂的嘴唇擦过她的发丝,“……没事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明显的痛楚。
林晚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压到了他的伤口,慌忙松开手,向后退了一小步,泪眼朦胧地抬头看他。
手电光下,他的脸色白得吓人,冷汗不断从额角滑落,浸湿了纤长的睫毛,让他看起来异常脆弱。那总是紧抿着、显得冷漠疏离的薄唇,此刻因为失血和疼痛而微微泛着青紫色。
“你的伤……”林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颤抖的手指下意识地伸向他仍在渗血的右肩,却又不敢触碰,“很疼是不是?我……我这里有水和纱布……”
她慌忙转身想去拿刚才找到的急救物资。
“……不急。”沈砚却微微摇头,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他的目光越过她,快速而锐利地扫视了整个泵站的环境,最后落在角落昏迷的雷昊身上,眼神沉了沉,“……先……确认安全。”
即使到了这种地步,他本能的第一反应依旧是评估环境、排除威胁。
林晚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又是心疼又是敬佩。她连忙点头:“我检查过了,这里应该没有别人。入口只有那一个,我从里面卡住了。”她指了指那扇被她用一根铁棍别住的锈蚀铁门。
沈砚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丝紧绷的神经。但这细微的动作似乎又牵动了伤处,让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一下,险些栽倒。
“小心!”林晚惊呼一声,急忙上前扶住他。
这一次,沈砚没有再拒绝她的搀扶。他几乎将大半的重量都倚靠在了她身上,才勉强站稳。冰冷的额角渗出更多虚汗,呼吸变得更加急促浅短。
林晚扶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冰冷和虚弱,心中焦急万分:“你先坐下!我帮你处理伤口!”
她搀扶着他,慢慢挪到雷昊旁边那处相对干燥的角落,让他靠着冰冷的金属管道壁坐下。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但顾不上休息,立刻拿来了水和急救包。
她跪坐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剪开他肩上那早已被血浸透、和伤口黏连在一起的破烂绷带和衣物。当那狰狞的、皮肉外翻、甚至能看到一点森白骨茬的伤口完全暴露在光线下时,林晚的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眼泪差点再次掉下来。
这该有多疼……
她强忍着不适和心疼,用清水小心地冲洗伤口,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沈砚闭着眼睛,眉头紧紧蹙起,长长的睫毛因为忍痛而剧烈颤抖着,额头上青筋凸起,冷汗涔涔而下,但他硬是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那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呼吸声,泄露着他正承受的巨大痛苦。
林晚看着他那副样子,鼻子一酸,手下动作更加轻柔,声音也带上了哽咽:“疼……你就喊出来……别忍着……”
沈砚缓缓睁开眼,看了她一眼。那双因为剧痛而有些失焦的眸子里,映着手电微弱的光,和她写满担忧和泪痕的脸。
他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声音低哑:“……还好。”
两个字,轻描淡写,却重逾千斤。
林晚的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滴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她不再说话,只是更加专注地、小心翼翼地为他清创、上药、重新包扎。
整个过程,沈砚始终沉默着,只有身体偶尔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暴露着他的脆弱。
直到林晚用纱布最后打上一个结,他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身体微微放松下来,靠在管道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林晚也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后背也已被冷汗湿透。她拿起一瓶水,拧开,递到他唇边:“喝点水。”
沈砚没有睁眼,只是微微张开干裂的嘴唇。林晚小心地、一点点地喂他喝了几口。
清水滋润了他干渴的喉咙,他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重新睁开眼,目光看向旁边的雷昊,声音依旧虚弱:“……他怎么样?”
“伤得很重,一直昏迷,但呼吸还算平稳。”林晚低声道,“我给他简单处理过了。”
沈砚沉默地看着雷昊苍白的脸,眼底掠过沉痛和自责,良久,才低低地说了一句:“……是我……连累了他们。”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压垮人的负罪感。
“不是的!”林晚立刻反驳,声音急切而坚定,“不是你的错!是那些‘夜枭’的人!是他们……”
沈砚摇了摇头,打断了她,似乎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他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林晚同样狼狈不堪、沾满血污和灰尘的脸上和手上,看着她指尖被粗糙金属磨破的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你呢?”他问,声音低沉,“有没有受伤?”
林晚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关心自己,下意识地把受伤的手往后缩了缩,摇摇头:“我没事,都是小伤。”
沈砚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她的手上,沉默了片刻,忽然极其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从自己那破烂不堪的作战服内袋里,摸索出了一小管几乎空了的、看起来像是药膏的东西,递向她。
“……止血消炎的……效果还行。”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眼神飘向别处,“手上……处理一下。”
林晚怔怔地看着那管小小的、边缘都被磨白了的药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自己伤得那么重,却还惦记着她手上这点微不足道的擦伤……
她接过药膏,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冷的手指。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动作同时一顿。
“……谢谢。”林晚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脸颊有些发烫。
她默默地给自己的手指涂上药膏,清凉的触感确实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
泵站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三人轻重不一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别的什么的呜咽。
疲惫和寒冷如同潮水般袭来。林晚抱紧双臂,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沈砚似乎察觉到了,他闭着眼睛,却像是能看到一般,声音低哑地开口:“……把手电……关了吧……省电。”
林晚依言关掉了手电。
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寒冷和恐惧似乎也随之放大了。
林晚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向沈砚的方向靠拢了一些。黑暗中,能更清晰地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微弱的体温和淡淡的血腥味。
这气息并不好闻,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安心。
就在她以为沈砚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很轻,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冷吗?”
林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她确实很冷,地下深处的寒意仿佛能钻入骨髓。
“……有点。”她老实回答,声音有些发抖。
旁边传来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声。似乎是沈砚在艰难地移动他那只还能动的右手。
过了一会儿,一件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破损不堪的黑色战术背心,被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
那体温很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落在林晚冰冷的皮肤上,却像是一簇微小的火苗,瞬间带来了难以言喻的暖意,一直熨帖到了心里。
“披着。”他的声音依旧平淡,甚至有些生硬,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多余的装备。
但林晚却从中听出了那笨拙的、隐藏在冰冷外壳下的关切。
她的眼眶又有些发热。她没有拒绝,默默地拉紧了那件还沾染着他血迹的背心,将自己更紧地蜷缩起来,仿佛被他的气息和安全包裹。
两人就这样,在绝对的黑暗中,靠着冰冷的金属管道,沉默地依偎着。
距离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体温。
没有人说话。巨大的疲惫和伤痛让他们都失去了言语的力气。
但一种无声的、复杂的情绪,却在黑暗中静静流淌。有关切,有依赖,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那无法言说的、悄然滋生的情愫。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的意识开始模糊,沉重的眼皮不断打架。极度的精神紧张和体力透支让她终于支撑不住,脑袋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地歪倒下去。
最终,轻轻靠在了身边那个冰冷却坚实的肩膀上。
沈砚的身体在她靠上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黑暗中,他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锐利冰冷的眸子,此刻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流露出极其复杂的情绪。他微微侧过头,感受着肩膀上那轻微的重量和均匀的呼吸,听着她因为寒冷而偶尔发出的、极轻的呓语。
他僵硬的身体,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放松下来。
那只原本垂在身侧的、受伤较轻的右手,抬起,迟疑了许久,最终极其轻缓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般,落在了她散落着头发、微微颤抖的背上。
很轻很轻地,拍抚了一下。
如同叹息。
然后,他也缓缓闭上了眼睛,将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任由疲惫和伤痛将意识吞没。
在这冰冷、黑暗、危机四伏的地底深处,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如同两只离群受伤的幼兽,在绝境中依偎在一起,汲取着彼此身上那微弱的体温和力量。
沉默,却胜过于言万语。
远处,那不知名的呜咽声似乎更近了一些。
但在此刻,他们只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