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了河水的潮湿,荒野的寒气更加刺骨,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单薄的衣物,直刺骨髓。夜风掠过枯草,发出呜呜的哀鸣,更添几分凄凉。
周师傅对这片似乎荒无人烟的区域异常熟悉。他领着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坑洼不平的野地里,避开可能积水的洼地和容易留下痕迹的软泥。他的脚步依旧沉稳,仿佛体内装着一台永不疲倦的引擎。
林晚用尽全身力气搀扶着沈砚。他的情况比刚才在车上时更糟一些,每一次迈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身体的重量几乎完全压在她身上,冰冷而沉重。但他始终咬着牙,没有发出痛苦的呻吟,只是那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喘息声,暴露了他正承受着何等巨大的痛苦。
阿阮被周师傅背在了背上。小家伙似乎也耗尽了所有力气和恐惧,趴在那宽厚却并不柔软的脊背上,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在一片茂密的、早已枯萎的芦苇丛后,周师傅终于停下了脚步。
那里隐藏着一个极其低矮的、几乎与地面平齐的土坯建筑入口,像是某种早已废弃的战争年代防空掩体或者泵站,入口被一块歪斜的、腐朽的木板半掩着,若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发现。
周师傅示意林晚扶着沈砚稍等,自己则警惕地侧耳倾听片刻,又仔细检查了入口周围的痕迹,确认安全后,才轻轻挪开那块木板,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向下延伸的洞口。
一股更加阴冷、但相对干燥的土腥气扑面而来。
“下去。轻点。”周师傅低声道,率先弯腰钻了进去。
林晚搀着沈砚,艰难地跟入。洞口狭窄,需要深深弯下腰才能通过。里面是一段向下的土阶,同样狭窄陡峭。
下到台阶底部,空间稍微宽敞了一些。周师傅打亮了手电。
这里比之前那个地下室更加简陋,更像一个被遗忘的地窖。四壁是夯实的土墙,角落里堆着一些散落的、看不清原貌的杂物,空气虽然冷,却意外地没有太多霉味,反而有一种尘土般的干燥感。最里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相对干净的干草,看起来像是有人偶尔会来整理。
“暂时安全。”周师傅将背上的阿阮轻轻放在干草堆上,小家伙咕哝了一声,蜷缩着继续睡去。他环视了一下这个狭小的空间,似乎还算满意,“这里以前是守堤人歇脚的地方,荒废很多年了,知道的人很少。”
他放下帆布包,再次拿出药品和纱布,走向靠墙坐下的沈砚。
沈砚的状况看起来很不好。他闭着眼,头无力地靠在土墙上,呼吸微弱,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刚才那段荒野跋涉显然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左肩处的纱布已经被鲜血彻底浸透,暗红色的血液甚至顺着手臂滴落在地上。
周师傅的脸色变得凝重无比。他快速解开染血的纱布,检查伤口。伤口因为连续的奔波和牵扯,恶化得比想象中更严重,边缘红肿外翻,甚至隐约能看到一点森白的骨头,感染的情况令人心惊。
“得重新清创缝合。不然这只手迟早保不住。”周师傅的声音低沉严肃,他看向沈砚,“小子,忍着点。没麻药了。”
沈砚极轻地掀开眼皮,看了周师傅一眼,眼神空洞而疲惫,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无所谓了。
周师傅不再多言,动作极其迅速地开始操作。他用匕首在火上烤了烤,然后用酒精再次清洗伤口。当匕首尖接触到溃烂的皮肉时,沈砚的身体猛地绷紧!额头上瞬间爆出大颗大颗的冷汗,牙关死死咬住,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闷哼,全身的肌肉都因为剧痛而剧烈颤抖起来!
但他硬是没有动弹,也没有发出大的声响,只是那紧紧攥着的、指甲深陷入手掌的拳头,暴露了他正承受着何等惨烈的酷刑。
林晚在一旁看着,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无法呼吸。她别开脸,不忍再看,眼泪无声地滑落。
周师傅的动作快、准、狠,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清创、缝合、上药、包扎……整个过程在沉默和压抑的痛苦中进行。
当最后一下包扎完成,沈砚几乎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全身都被冷汗浸透,虚脱般地瘫软下去,靠在墙上,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周师傅也长出了一口气,额角见了汗。他收拾好器械,又给沈砚喂了几口水和一些消炎药。
地窖里暂时陷入了沉寂。只有三人粗重不均的呼吸声。
周师傅走到一边,靠着土墙坐下,闭目养神,恢复体力。
林晚默默坐到沈砚旁边的干草上,看着他惨白如纸、昏睡过去的侧脸,看着他被剧痛折磨后依旧紧蹙的眉头,心里充满了无尽的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
她拿出最后一点干净的水,浸湿手帕,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额头的冷汗和脸上的污迹。
她的动作很轻,很温柔。
就在她的手帕擦拭过他下颌的时候,沈砚的眼睫忽然颤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依旧虚弱,却比之前清明了许多。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脸上未干的泪痕,看着她那双盛满了担忧和柔情的眼睛。
林晚的动作顿住了,与他四目相对。地窖里昏暗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吓到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异常清晰地钻入林晚耳中。
林晚的鼻子一酸,摇了摇头,眼泪却掉得更凶:“……疼吗?”
问完她就后悔了。这简直是废话。
沈砚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勾动了一下,像一个苦涩的自嘲。他没有回答疼还是不疼,只是极轻地说:“……死不了。”
又是这句话。但这一次,林晚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同以往的、极其隐晦的……类似于安抚的意味?
她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哽咽:“……下次……别再这样拼命了……”
沈砚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土窖低矮的顶棚,声音飘忽得像叹息:“……有的选吗?”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得让林晚无法呼吸。
是啊,有的选吗?从他被那个黑暗的世界选中,或者他选择踏入那个世界开始,很多东西,就由不得他了。
地窖里再次陷入沉默。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淌。
过了一会儿,沈砚极其艰难地动了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似乎想从贴身口袋里拿什么东西。
林晚连忙帮他。她从他口袋里,摸出了那个冰冷的、印着鸟形图腾的U盘。
沈砚看着那个U盘,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有忌惮,有沉重,也有一丝决绝。
他示意林晚将U盘收好。
“……这个……和那本丢了的书……是关键。”他极其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道,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巨大的气力,“……‘巢穴’……必须去……不仅是为了躲……”
他顿了顿,喘了几口气,眼神锐利地看向林晚:“……周叔……还跟你说了什么?关于‘巢穴’……关于……‘守夜人’?”
他的问题直接而突然,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审视。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周师傅确实说了很多,关于名册,关于凭证,关于“乌鸦”的恐惧……但她答应过周师傅……
她的犹豫没有逃过沈砚的眼睛。他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那刚刚浮现的一丝微弱暖意消失无踪,重新被冰冷的警惕和距离感所取代。
“……看来……他说了不少。”沈砚的声音重新变得疏离而淡漠,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他倒是信你。”
这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林晚一下。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沈砚不再看她,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仿佛关闭了某种刚刚试图打开一丝缝隙的门。
刚刚那一瞬间短暂的、近乎柔和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隔阂和秘密再次横亘在两人之间,比之前更加冰冷和清晰。
林晚看着他重新封闭起来的侧脸,心里涌起巨大的失落和委屈,却也只能默默地将U盘小心收好,不再言语。
地窖里,只剩下彼此清晰的呼吸声,和一道无声裂开的、仿佛再也无法弥合的鸿沟。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闭目养神的周师傅忽然睁开了眼睛,锐利的目光扫向地窖入口的方向,耳朵微微动了动。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凝重地低声道:
“……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