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面包车驶离了废弃厂区,汇入逐渐繁忙起来的城市早高峰车流。窗外是熟悉的都市景观,行人匆匆,车水马龙,仿佛昨夜和凌晨的惊心动魄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但这种寻常的喧嚣,却让车内的三人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和不安。阿阮趴在车窗上,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怯生生的好奇。林晚则紧张地观察着后视镜和周围的车辆,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都让她心惊肉跳。
沈砚开车很稳,速度适中,完全融入车流,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操作。他帽檐压得很低,大部分时间沉默着,只有偶尔需要变道或观察路况时,才会极其迅速地扫视周围,那双眼睛锐利如鹰,与周遭慵懒的晨间氛围截然不同。
他没有往更繁华的市中心开,而是沿着环线,朝着城市边缘相对老旧、管理可能也更松散的区域驶去。最终,车子拐进一条狭窄的、两旁开着各种汽修店和小旅馆的街道,停在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平安旅社”招牌下。
旅社的门面很小,霓虹招牌有几个笔画已经不亮了,门口坐着个打着哈欠、穿着旧棉袄看报纸的老头。
“在这里等我。”沈砚熄了火,再次低声嘱咐,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他没看林晚,目光快速扫过旅社门口和周围的几个监控探头。
林晚紧张地点点头,看着他压低帽檐,下车,走向那个看店的老头。她看到他似乎递过去了什么东西(不是身份证,更像是几张折叠的钞票),又低声和老头交谈了几句。老头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打量了他一下,又瞥了一眼面包车的方向,最终慢吞吞地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摸出一把系着褪色塑料牌的钥匙递给他。
整个过程很快,不到三分钟。沈砚拿着钥匙回来,拉开车门。
“三楼,最里面那间。”他示意她们下车,“从后面楼梯上去。”
林晚抱着阿阮,跟着他绕到旅社侧面一条更窄、堆着杂物的巷子,从一个不起眼的铁门进去,爬上狭窄陡峭、弥漫着油烟和潮湿气味的楼梯。
三楼走廊很暗,铺着老旧褪色的地毯。沈砚用钥匙打开最里面一扇漆皮剥落的房门。
房间比想象中要……干净一些。不大,只有一张双人床,一套旧桌椅,一台小小的雪花点很多的旧电视机,还有一个独立的、看起来极其狭小的卫生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不算好闻,但至少没有怪味。窗帘拉着,光线昏暗。
对于刚刚从冰冷废弃工厂逃出来、身心俱疲的三人来说,这里简直堪称一个短暂的避难所。
沈砚反手锁上门,又仔细检查了门锁和窗户,这才稍稍放松下来。他将背包放在椅子上,动作间牵动了左肩,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可以……休息一下。”他声音有些沙哑,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阿阮似乎终于确认暂时安全了,从林晚怀里溜下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房间,小手摸了摸粗糙的床单。
林晚看着沈砚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青黑,心里很不是滋味。“你的伤……必须再处理一下,然后你睡一会儿。”她的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决,“我和阿阮没事。”
沈砚抬眼看她,似乎想拒绝,但身体的极度疲惫和伤口的持续作痛让他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林晚立刻行动起来。她先走进那个小卫生间,惊喜地发现居然有热水!虽然水流很小,龙头也锈迹斑斑,但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她拿出房间里配备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毛巾,用热水打湿,拧得半干。
走出来时,看到沈砚已经靠在椅子里,闭着眼睛,帽檐下的脸色疲惫到了极点,仿佛随时都会睡过去,但身体却依旧保持着一种下意识的警惕姿态。
林晚放轻脚步走过去,将温热的毛巾递给他:“擦把脸吧,会舒服点。”
沈砚睁开眼,看着她递过来的毛巾,眼神有瞬间的恍惚,然后才接过去,低声道:“谢谢。”
他用没受伤的右手,胡乱地擦了一把脸。温热湿润的触感确实驱散了一些疲惫。他把毛巾递还回来时,目光扫过她同样沾着灰尘、写满疲惫的脸。
“你和阿阮……也洗把脸。”他移开视线,声音有些不自然。
林晚心里微微一暖。“嗯。”她接过毛巾,又去卫生间重新过了热水,先仔细地给好奇张望的阿阮擦了脸和小手,然后才自己简单清洗了一下。
冰凉的水接触到皮肤,让她精神稍振。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眼神却异常清亮的自己,她深吸了一口气。
走出卫生间,她看到沈砚已经艰难地自己解开了夹克,正试图查看左肩的伤口,动作笨拙而吃力。
“我来。”林晚立刻走过去。
这次沈砚没有拒绝。他沉默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任由林晚小心翼翼地剪开重新被血浸透的纱布,清理,上药,重新包扎。整个过程他一声不吭,只有紧绷的肌肉和偶尔急促的呼吸泄露着他的痛苦。
处理完伤口,林晚额角也沁出了细汗。
“你去床上躺一会儿。”她看着他几乎要坐不住的疲惫样子,语气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
沈砚睁开眼,看了看房间里唯一的那张床,又看了看她和阿阮,摇了摇头:“你们睡。我坐着就行。”
“沈砚!”林晚有些恼火他的固执,“你需要休息!你的伤……我和阿阮挤一挤就好,或者我睡椅子。”
沈砚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眼里不容置疑的坚持和担忧,最终妥协般地叹了口气。他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因为虚弱和疼痛,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林晚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他,却被他轻轻避开了。
他走到床边,和衣躺了下去,几乎是脑袋沾到枕头的瞬间,意识就被沉重的疲惫拖入了黑暗,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他甚至没来得及拉上被子。
他睡着了。以一种极快的、近乎昏迷的速度。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写满疲惫的睡颜,心里酸软得一塌糊涂。她走过去,轻轻地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一只疲惫至极的困兽。
阿阮也爬上了床的另一边,乖乖地自己脱了鞋子,缩在床角,小声说:“林姐姐,我也困了。”
“睡吧。”林晚柔声安抚,帮她盖好被子。小家伙也很快睡着了。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林晚却毫无睡意。她坐在床边的旧椅子上,看着床上安然入睡的两人——一个是她决心守护的孩子,一个是……她心情复杂、却无法放任不管的男人。
阳光透过劣质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窄窄的光带,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缓慢飞舞。
饥饿感后知后觉地袭来。她想起背包里只剩下最后一点压缩饼干。这显然不够。
她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在沈砚放在桌上的钥匙和零钱上(刚才付房费剩下的)。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极其轻声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床上依旧沉睡的两人,咬了咬牙,轻轻打开门,闪身出去,又从外面轻轻带上。
她要去附近看看,能不能买点吃的回来。
楼道里依旧安静。她快步走下楼梯,心脏因为紧张而怦怦直跳。走出后巷,来到那条嘈杂的小街,各种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在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早餐摊前,买了几个热腾腾的包子,两杯豆浆,又看到旁边有家小卖部,进去买了面包、火腿肠、瓶装水和几盒牛奶。动作尽量快,不敢多停留。
拎着简单的食物往回走时,她的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
重新用钥匙打开房门,房间里一切依旧,两人还在沉睡。她悄悄松了口气。
她把食物放在桌上,拿出一个还温热的包子,小口小口地吃起来。胃里有了热乎的食物,整个人都感觉活过来了许多。
吃完东西,她无事可做,也不想打扰他们休息,便又坐回那张椅子,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沈砚脸上。
睡着的他,褪去了所有冰冷和警惕,眉宇间甚至透出一丝难得的、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清俊和……脆弱。额前的碎发软软地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眉眼。嘴唇依旧没什么血色,但紧抿的线条柔和了许多。
她的目光细细描摹过他五官的轮廓,从锋利的眉骨到挺直的鼻梁,再到线条清晰的下颌。心跳不知不觉又加快了节奏。
就在这时,沈砚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似乎有醒来的迹象。
林晚像是做坏事被抓包一样,猛地移开视线,脸上有些发烫,赶紧拿起桌上的一瓶水,假装正在拧瓶盖。
沈砚缓缓睁开眼,眼神起初有些迷茫,但几乎瞬间就恢复了清明。他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林晚,看到了桌上放着的食物,目光最后落在她手里那瓶刚刚拧开的水上。
他撑着坐起身,左肩的伤让他这个动作显得有些吃力。
“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林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把水递给他,“我买了点吃的,还是热的。”
沈砚接过水,喝了几口,干燥的嘴唇得到滋润。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简单的食物,又看向她,眼神复杂:“你出去了?”
“嗯,就在楼下,很快。”林晚有些心虚,怕他责怪自己擅自行动。
沈砚沉默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声道:“谢谢。”
他拿起一个微温的包子,慢慢地吃了起来。动作依旧优雅,哪怕是在这种环境下,吃着最普通的食物。
阿阮也被食物的香气勾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林晚连忙把她抱过来,喂她喝牛奶,吃掰开的包子。
小小的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吃东西的细微声响。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静静地洒落。
一种奇异而温暖的、近乎“家”的错觉,在这狭小破旧的旅馆房间里,悄然弥漫开来。
沈砚吃完了包子,拿起豆浆喝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似乎在计算着时间,规划着下一步。
林晚看着他的侧影,忽然轻声开口,问出了一个盘旋在她心里很久的问题:
“沈砚,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是问下一步去哪里,而是问……以后。
沈砚拿着豆浆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