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阵前,岳飞连施妙手,弯弓如满月,箭法如惊雷。不论是借后箭撞击之力,使前箭半空转向的回凤箭, 还是借后箭撞击之力,使前箭劲增速疾的的追锋箭,皆是他平日不显于人前的压箱底绝学。此番骤然施展,果然一击奏功,于宋辽对峙之地,力毙辽将萧兀珠,一箭震敌三军。
种师道立于帅旗下,望着阵前动静,目光炯炯。他看得清楚——岳飞虽胜而不骄,但那握弓的左手已微微颤抖,显然这两式箭法极耗内力。种师道心中明了,知他虽立奇功,却已近力竭,生怕再生意外,当即传令鸣金,急令收兵。而岳飞却未即刻回营,只见他翻身上马,纵马绕阵而行,一圈如画,神采奕奕,宛如将星横空。宋军阵前将士欢声雷动,而辽军营中,却鸦雀无声,竟无一人敢动。须臾之后,辽军阵前才有四骑飞奔而出,急匆匆将耶律拔奚与萧兀珠两具尸首收回,再不敢多留,转眼奔入营中。
种师道从帅案后面豁然站起,眼中精光四射,敏锐的抓住战机,对着身边的校尉低声叱喝:“辽军气折,良机难得!传令——前军押队,进百步!”
军令如山,传旗挥动,鼓声骤起。那三急一缓的进击节奏宛若急雨敲瓦,催动三军宛如龙蛇出渊。宋军前军迅疾而动,刀牌手列阵最前,结叠阵而行,前排蹲姿举盾,后排立姿持枪如林,步履沉稳,铿锵有致。其后三列弩兵轮番交替,首排搭箭在弦、肩并肩如铁城,次排俯身装填,末排以弓杆杵地、伺机替换,连一人一脚之差皆无,整齐如律。
两翼骑兵早已列成“撒星阵”,三五成组,十步一骑,星落沙原。轻甲红巾之上,缚刀搭弓,冷目警巡,马蹄悄无声。队正执长弓步丈,标尺如梭,每行二十步,刀牌手便将拒马枪稳稳插地,列作锋林。行至五十步,弩兵搭建木质射垛,三脚为架,垛后藏身,前排卧射如伏雕,后排交替操弓,“一退、二上、三发”,号声短促,弦响如织。
白河沟前,地势狭窄,碎石遍地,刀鞋踏砾沙沙作响。东侧一片银光闪烁的洼地,被宋军小心绕过,老卒低声示警,白砂之下往往藏着辽人撒下的铁蒺藜,银屑障目,踏中即废。前军探子以绳结划界,步步为营,稳若山岳。
忽然破空箭声骤至,侧翼林丘间骤然冲出数骑奚族骑射,驰骋如风,张弓走马,连发三矢,箭光如雨,然无一中的。片刻之后便如游丝般退入林间,似虚惊一场,不复再现。宋军不动如山,自守阵脚,队列丝毫未乱。
而辽军阵中却早已动摇。耶律拔奚与萧兀珠两将毙于阵前,惊惶迅速在左右扩散。虽仍有数十骑卒零星掩护放箭,但旗令杂乱,指挥不明,诸军阵列已见松动。混杂在后方的怨军趁乱生变,一名小卒突见宋军压阵而来,心胆俱裂,竟当场弃弓而逃。方奔出数步,便被本部督军一刀斩于马下,血溅三军。那督军冷面提刀,直立当阵,一刀之下,将军法之严与杀心之烈俱显于众,原本蠢蠢欲动者纷纷勒马归列,再不敢妄动。
辽军虽败,然未溃。片刻之后,一名骑将飞驰而出,高举金纹狼旗,呼令整军退却。长矟高竖,重骑回身殿后,步卒按节后撤,虽惊犹整,仍存军威。其间将卒抬回两具尸首,携血而归,步履匆匆。阵列一路向北,退至百合谷口,在山势夹道之间重新扎营,立木栅,结圆阵。谷口之外残阳如血,辽营旗影斜倾,弓马未卸,号令森严。
白河沟前只余断箭残旗与血沙交融,尘烟未息。契丹语高呼自远山飘荡而来,声嘶力竭,已无前时之盛,反似野犬临风,哀哀而怯懦。
而种家军军令如山,并未轻身犯险。大军于谷口前缓缓止步,鼓声渐歇,旌旗如林,一军肃立。三军刀盾未下,弩箭仍待发,营卒开始布阵掘壕,数处“红漆担架”标点也已立于阵后。山谷之间风起旌动,余战未散,而真正的破敌之机,尚需更深筹谋。
当天夜里,种家军营盘井然,吊斗高悬,灯火通明。四面哨声沉稳,号令不乱,刀枪皆整,步履如鼓。中军大帐之中,将领尽集,沙盘展开,战图铺陈,正商议明日攻坚之策。
帐内炉火微红,氤氲升起,映得帐顶帛帘猎猎作响。种师道身披鹤氅,亲自捧过一杯香茶,递至岳飞与秦岳二人手中,语带笑意,道:“二位好儿郎,今日阵前杀将立威,军心大振——杀得好!”
种师道站在帅案前,伸手点向沙盘之上的山川河谷,声如洪钟:“诸位请看,这后面的峡谷形似葫芦,入口狭窄而后面宽广,两侧的悬隘峭壁则多是山石为底,难以攀爬。”说着他看着坐在帐中角落里的郭药师道:“而且耶律大石这个人善用伏兵,想必定会在这里设伏。”郭药师看着种师道死死的盯着自己。知道自己自从投降宋营以来,虽奉命随军,却总与众人若即若离,与众家将领之间总是模模糊糊的隔着一层不明不白的薄雾。因此此次会议更是沉默不语,一言不发。这次见到种师道点将自己,知道这一方面是给自己一个融入大家的机会,另一方面也是逼着自己纳一份投名状,他在心中叹息一声,起身行礼,紧跟着走到沙盘前,目光炯炯的看着众人,闷声说道:“禀大帅,您所言不差。”他手指轻轻的划过那处河谷,接着说道:“末将和耶律大石素来不合,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用兵极狠,极毒,偏又极准。”他眼中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丝凶光接着说道:“姓耶律的从来不把外族当人,奚族还好。渤海族和汉族兵对他来说就是消耗品。每每战前,他前必派哨箭手射响箭扰乱敌军,接着就派奚族和渤海族麾下的轻骑,反复驱扰,疲累敌军,此为狼群战术。而他自己嫡系的铁林军常埋伏于战场侧翼,待敌阵混乱后突击。除此之外耶律大石还特别喜欢佯装设伏,诱敌深入。这里自然是打埋伏的一个好地方。”接着他的手指又指向谷北尽头接着说道:“我听说这里之前是一处废弃的矿道,耶律大石很有可能伏兵在此。”
“不错!”种师道赞许的点了点头,他扫过帐中的众位将领,正要开口下令。
“报——”正在这时,门口的侍立的校尉突然掀开帅帘,手持一份军函走了进来,他对着种师道躬身施礼,恭恭敬敬的递上军函。种师道摆了摆手,让他出去,接着打开军函,就着烛光自己观看。就看到他的眉头先是微皱,接着又像是想起什么微微舒展开了,紧跟着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得,眉头紧紧的拧在一起。
“大帅……”秦梓苏见种师道眉头紧锁,面色阴晴不定,心中一紧,忍不住轻唤一声。话音才起,身侧衣袖忽被人轻轻一扯,她微一侧头,正见欧阳林眉目低垂,却用指尖轻拽她一角衣袍。紧跟着,秦岳也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朝她轻轻摇头,眼神沉稳,神情肃然。秦梓苏心中一凛,这才猛然醒悟——此时帐中群将环列,军议未决,哪容她一介后辈贸然出声。她连忙抬手掩口,低下头去,再不敢言语,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种师道抬眼看了秦梓苏一眼,眉梢带着几分嗔意,却并未出声呵斥。帐中众将皆知这三人乃是大帅至亲,秦氏姊弟又是其外甥,娘亲舅大,此番随军已立数功:欧阳林与秦梓苏探水献胆、除疫有勋,秦岳更于阵前枪挑耶律拔奚,威震三军,众人心中早已折服。此时见她冒失出声,反生几分亲昵之感,帐中顿时响起一阵轻轻的笑声,皆是善意。
种师道也忍不住轻轻一笑,将手中军函缓缓合起,口中似笑似叹:“这丫头……”轻声一骂,竟不含半分怒意。然笑意未歇,他神情却已一肃,环视帐中诸将,语气沉稳:“明日,童中书所率中军即将抵达。”话音一落,帐中气氛一紧。种师道目光微凝,自言自语道:“但愿他不要轻兵冒进,再惹祸端。”接着就看他目光一凝,跟着点将说道:“我意如此——明日以杨可世部为前锋,佯攻谷南口;诸军且按兵不动,与我静候中军。待童中书列阵,我军再视其动静,或并力疾击,或据形固守,务求不为敌所乘。” 帷帐之中,火光映得众将甲影森然。杨可世领命抱拳,余众亦轰然应诺而去。
与此同时,辽军大帐之中,怒焰滔天。耶律大石双目喷火,猛地一脚将帅案踹翻,卷起纸张与铜盏四散飞溅,砰然声中震得帐顶皆颤。他如烈焰般的目光横扫帐中诸将,寒意逼人,杀机隐现。众将一惊,纷纷跪倒在地,低头垂首,连大气也不敢出,偌大的帅帐之中,顿时只余怒息咆哮,如雷滚滚。
耶律大石面色铁青,眼角肌肉一阵一阵抽搐, ,显然已压抑许久怒火,却见到他重新坐定。帐中一名校尉小心翼翼地上前,将翻倒在地的帅案扶正,低着头快步退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耶律大石并未看他一眼,手中把玩着手中的一把割肉小刀,声音低沉而冰冷:“昨天谷口溃兵,可曾追回?”
一名亲兵匍匐上前,战战兢兢禀道:“启禀大帅……三十余人全部追回,皆为怨军仆从散勇,无一校尉将领在列。”他看到耶律大石低头不语,这才又大着胆子接着说道:“这些人已经被绑,聚在帐外,末将这就把他们带进来。”随着话音落下,就听到一阵脚镣声音,一排仆从浑身带伤的被带了进来,就在这帅帐之内,跪成一排。 耶律大石闻言,面无表情,指尖仍缓缓摩挲着那柄割肉小刀,仿佛未曾听见。直至听到地下镣铐叮当,一声声跪下和踢打之音,紧跟着就是一阵轻微的闷哼和摔倒之音时,他才猛地把手中割肉的小刀“哚”在帅案上。随即,他缓缓抬头,一双眼冷冷锁住张觉,眼神森寒如蛇,瞳孔微缩,杀意宛若毒液般自眼底悄然渗出,轻轻的说到:“张觉,好啊!你御下不严,所属怨军仆从弃阵而逃,坏我军机,该当何罪?”
此话一出,帐中众将皆不由自主地长出一口气,仿佛压在胸口的沉石稍稍挪动,却无一人敢抬头望向主位。众人知道此次兵败溃退,看似辽军本部伤亡不大,所死所俘的都是怨军和渤海部族的仆从部队。但是必定耶律抜奚和萧兀珠两员大将战死,如何不是断臂折翼,脸面尽失。耶律大石盛怒之下必定要找一个替罪羔羊,现在看来这个人就是怨军主帅张觉了。帅帐之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其余部将皆低头伏地,噤若寒蝉,唯恐一个眼神、一个呼吸引火上身,谁都不肯多言一句,更无人敢出头分说半句。
张觉只觉天旋地转,耳边嗡鸣作响,几欲昏厥。他一个激灵,猛地扑倒在地,双手扒开衣襟,五体投地,整个人如死狗般跪伏在耶律大石脚下。他将满身伤疤暴露在众人面前,那些纵横交错的刀痕鞭痕,有新有旧,血痂未净,触目惊心。他脸贴地面,颤声喊道:“请大帅明鉴!末将自归顺以来,肝脑涂地,誓死效忠狼主,绝无二心!谷口之败,实因萧兀珠先溃,致宋军趁虚而入,末将虽奋战救援,终力不能支!”他顿了顿,咬牙磕头,额上血痕乍现,语气哀切如泣:“这些乱兵,我定会亲手处置,以正军法!还请大帅开恩,末将愿散尽家财,倾力补偿,求大帅留我一命!” 他声音颤抖,身躯伏地而颤,像条湿冷的鱼般扭动着,只为多换片刻活命的机会。
听得此言,耶律大石低头俯视着地上的张觉,唇角微微一扯,露出一丝不带笑意的冷笑。“哦?照你这么说……倒是本帅冤枉你了?”语气森冷,字字如冰。他忽地一脚踢开张觉伸过来求饶的手臂,力道凶狠,将人踢得打滚翻身,喝声骤然拔高:“御下不严,军令有失,本是斩首之罪!”他缓缓起身,目光森寒如刃,一字一句,仿佛锤击般落下:“但念你尚有几分忠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手一挥,寒声如铁:“来人,拉下去!重责八十军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