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年季秋)
秋意渐浓,霜降已过。清晨起来,地上常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呼出的气息也化作了白雾。小土屋虽比窝棚强了许多,但抵不住深秋的寒气,朱福友和陈丰兵晚上睡觉已需盖上厚实的棉被,偶尔还需在屋里生个小泥炉取暖。
日子依旧在篾刀与药香间流转。朱福友的技艺日益精纯,无论是处理王老篾匠交付的复杂订单,还是应对郑老提出的疑难杂症,都显得越发游刃有余。那份沉稳的气度,渐渐超脱了少年的青涩,开始显露出一种可靠的成年人的轮廓。
中秋节的节礼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荡开的涟漪虽细微,却持续扩散。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朱福友正在铺子里赶制一批药铺订做的捣药罐,忽见一辆青布小车停在了铺子门口。车上下来一位穿着体面、约莫三十出头的管事模样的人,身后跟着的,正是周府的钱管家。
“王师傅,朱小哥,打扰了。”钱管家笑着拱手,态度比以往更客气了几分,“这位是府上的刘管事。”
王老篾匠和朱福友连忙起身相迎。那刘管事目光扫过铺子,最后落在朱福友身上,微微颔首:“这位便是朱小哥?中秋节的礼,有心了。尤其是那秋梨膏,老太爷用了,觉得喉咙舒坦不少,夜里咳得也轻了些。”
朱福友心中一动,面上保持谦逊:“刘管事谬赞了,只是一点乡下土方,老太爷不嫌弃就好。”
“土方有时更见真章。”刘管事语气平和,却自带分量,“今日来,一是代老太爷道声谢,二是确有一事,想劳烦朱小哥。”
他顿了顿,继续道:“老太爷年纪大了,秋冬畏寒,尤不喜铜锡手炉的冰冷沉重。府上原有几个竹编手炉套,却都不甚精巧耐用。听闻朱小哥手艺精巧,不知能否定制几个轻便保暖、样式又雅致的竹丝手炉笼?要求细密不透风,提手需隔热,若能有些许雅趣点缀更佳。”
朱福友与王老篾匠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重视。这已不是简单的定制,而是来自内城大户的明确需求,且与老太爷的身体直接相关。
朱福友沉吟片刻,谨慎答道:“承蒙刘管事和老太爷看重,小子必当尽力。只是竹丝编织费时耗工,若要细密保暖,更需选用特定竹材反复打磨……不知府上需要几个?何时要?”
“先做两个看看样。年关前能成即可。”刘管事似乎对他的谨慎很满意,“用料不必吝啬,工钱按市价再加三成。若做得好,日后府上此类用度,或可常订。”
“小子定当竭尽所能。”朱福友郑重应下。这是一次重要的机会,也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送走刘管事和钱管家,王老篾匠拍了拍朱福友的肩膀:“福友,这活儿可得拿出看家本事了!需要什么材料、工具,尽管说!”
朱福友重重点头。接下来的日子,他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这两个手炉笼的制作中。他选取了韧性最好、纤维最细腻的慈竹,破成极细的篾丝,反复刮磨至光滑无毛刺。编织时,他采用了最复杂的六角孔密编法,确保既能保温透气又不烫手。
“本源生机”在极致精细的操作中高度集中,引导着他的指尖,将每一根篾丝恰到好处地交织、压紧。他甚至尝试将一丝感悟到的“温润”药性,用意念缓缓灌注于编织过程中,期望这手炉笼不仅能保暖,更能带给人一丝安适之感。这想法玄之又玄,但他愿意尝试。
提手处,他巧妙地用打磨光滑的细竹枝缠绕编织,既隔热又美观。最后,在炉笼盖顶,他用浅刻技法雕上了一小枝疏朗的腊梅,暗合冬意,又不显俗艳。
整个过程耗时近一个月,当两个精巧绝伦、触手温润的竹丝手炉笼完成时,连王老篾匠都啧啧称奇,感叹青出于蓝。
刘管事和钱管家再次来时,见到成品,眼中都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艳。刘管事仔细检查了每一个细节,甚至亲手试了试提手和保温效果,最终满意地点头:“巧思妙手!果然名不虚传!老太爷定会喜欢。”工钱结算得异常爽快,并且当场又预订了三个,要求年节前送到。
这笔订单带来的不仅是丰厚的收入(几乎抵得上他小半年的工钱),更是一种无形的认可。周府这条线,算是初步稳固了下来。消息不经意间传开,连外城一些稍有钱财的人家,也开始留意到这个藏在陋巷篾匠铺里的年轻巧匠,偶尔有人来问能否定制些特别物件。
朱福友依旧保持低调,将大部分功劳归于王老篾匠的教导,自己则默默地将这笔收入的大部分存起,距离买下小屋的目标又近了一大步。
然而,周府的青睐如同黑夜中的一点萤火,虽照亮了自己,却也难免吸引暗处的目光。
济世堂的李富贵很快就得知了消息。他捏着茶杯,脸色阴沉。那个差点被他遗忘的穷小子,不仅没被压垮,反而似乎越爬越高了?甚至搭上了周府?虽然只是做点手工玩意,但谁知道以后会怎样?
“不能再放任下去了……”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厉色。但鉴于之前的教训和目前周府的态度,他不敢再动用孙海兵那样的明刀明枪。
他唤来尖嘴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去找人,散点风声出去……就说那小子用的药材来路不正,或是说他那手医术是偷师学艺,德行有亏……记住,要做得隐秘,似是而非即可……”
几天后,一些关于朱福友的流言蜚语开始在某些角落悄悄流传,内容恶毒却难以查证。幸好朱福友平日与人为善,根基扎实,大多数邻居和病患并不相信,但终究有些许污渍,沾上了便难以彻底洗清。
朱福友也隐约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他心中警惕,却并未慌乱,只是更加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看病开方愈发谨慎,对待邻里更加热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时间会证明一切。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天气越来越冷,郑老年纪大了,畏寒不出摊的时候越来越多。朱福友去得更勤快了,不仅学医,也帮着挑水劈柴,照料起居。郑老看着他,既是欣慰,也隐隐有一丝担忧。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日,郑老喝着朱福友熬的驱寒汤,缓缓道,“福友,你如今小有名气,又得了周府青眼,是好事,却也易招人嫉恨。日后行事,更需谨言慎行,三思而后行。”
“小子明白,谢郑老教诲。”朱福友恭敬应道。他深知,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纸,暖洋洋地照进小屋。 朱福友坐在桌前,仔细擦拭着刻刀。 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但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
他有了手艺,有了医术,有了微薄的人脉,还有了一颗日益坚韧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