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季凛照例靠在巷口的电线杆上等他。
方子围远远地看着他,心脏猛地一缩。
阳光下,季凛懒洋洋地叼着根草茎,眉眼依旧张扬,和梦里那个决绝自尽的青年截然不同。
可方子围却控制不住地想起梦里的画面——季凛倒在他怀里,鲜血染红了他的军装……
“喂,发什么呆?”季凛见他站着不动,皱眉走过来,“昨晚没睡好?”
方子围猛地回神,下意识后退半步。
季凛一愣,眼神微沉:“……怎么了?”
方子围张了张嘴,想问:“你有没有梦到过我?”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
季凛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难得温和:“噩梦而已,怕什么?”
方子围怔住。
季凛的手很暖,和梦里那个冰冷的触感完全不同。
他忽然抓住季凛的手腕,声音低哑:“季凛,你信前世今生吗?”
季凛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记得?
不可能,系统明明说过方子围不会有前世的记忆!
季凛迅速调整表情,故作轻松地抽回手:“怎么,梦见自己是皇帝了?”
石子骨碌碌滚到路边,方子围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梦里的我是个大坏蛋,还杀人。”方子围攥紧书包带,指节发白,“你……你也被我害死了。”
季凛的脚步猛地顿住。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季凛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
可下一秒,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手用力揉了揉方子围的脑袋。
“笨蛋,那就是个梦。”
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调侃,“怎么,梦见自己是大反派,吓到了?”
方子围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红:“可那个梦太真实了,我……”
“就算是真的,”季凛打断他,直视着他的眼睛,“那你这辈子一定要做个好人,帮助更多的人。”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斑驳的光影落在季凛的脸上。
他的眼神很认真,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方子围怔怔地看着他,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
七年后,上海。
梅雨季节的上海总是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硝烟混合的气息。
街道上,日本兵的皮靴踏过积水,发出令人不适的声响。
方子围站在汪伪政府办公厅的窗前,指尖夹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目光平静地扫过楼下巡逻的宪兵队。
六年过去,曾经那个会因为噩梦而惶恐的少年,如今已经学会将情绪完美地掩藏在镜片之后。
“方秘书,文件整理好了吗?”身后传来同僚的声音。
他转身,脸上浮现出得体的微笑:“已经放在课长桌上了。”
对方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对了,听说季记者昨晚又熬夜赶稿?你可得多管管他。”
方子围笑容更深:“他那人倔得很,我说了也不听。”
“你们啊……”同僚摇摇头,语气里却带着几分羡慕,“这么多年了还这么腻歪。”
在汪伪政府里,方子围和季凛的关系从来不是秘密。
他们一起毕业,一个进了政府,一个进了报社,光明正大地同居,甚至会在周末挽着手去霞飞路喝咖啡。
而这,恰恰是最好的掩护。
夜色深沉,法租界的小公寓里。
季凛将今天的日报平铺在桌上,手指蘸着茶水,在特定的字句上轻轻划过。
看似普通的新闻,实则暗藏情报。
“汪伪政府下周要接待日本特使。”他低声道,“地点在虹口饭店,时间未定。”
方子围解开领带,疲惫地靠在沙发上:“佐藤今天又试探我了,问我为什么总去霞飞路的咖啡馆。”
季凛的手指一顿:“他起疑了?”
“暂时没有。”
方子围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但他提到那里有共党活动,应该是故意敲打我。”
季凛放下报纸,走到他身后,手指轻轻按在他的太阳穴上:“要不要申请撤离?”
“不行。”
方子围闭着眼,声音却很坚定,“日本特使的情报关系到江南游击队的存亡,我们必须拿到具体时间。”
季凛没再说话,只是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
他们都知道,这样的日子随时可能戛然而止。
---
方子围确实做得太好了。
他记忆力惊人,能一字不差地复述会议上听到的内容;
观察力敏锐,能从官员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未公开的决策;
处事圆滑,连最谨慎的日本顾问都对他放松警惕。
而他和季凛的“恩爱”更是人尽皆知——每天中午,季凛都会准时出现在政府大楼门口,给“加班”的方子围送饭;
周末时,两人常常挽着手出现在电影院或咖啡馆,俨然一对沉醉在爱情中的普通情侣。
但这样的“完美”也引来了审视。
“方君,听说你和季记者在一起很多年了?”一次酒会上,佐藤少佐状似随意地问道。
方子围举着香槟,笑容自然:“是啊,从大学就在一起了。”
“真令人羡慕。”
佐藤眯起眼睛,“不过……两个男人,家里没意见吗?”
“乱世之中,能活着相爱就不错了。”
方子围轻抿一口酒,语气坦然,“哪还顾得上别人怎么看。”
佐藤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方君果然是个妙人!”
可方子围知道,这场试探远未结束。
甚至危险来得比预期更快。
三天后的深夜,方子围刚把微型相机藏进钢笔里,房门突然被砸响。
“例行检查,开门!”
季凛正在浴室洗澡,水声掩盖了外面的动静。
方子围迅速拉开抽屉,将一叠真正的家庭照片散落在桌面,然后才去开门。
五六个宪兵闯进来,为首的正是佐藤。
“方君,深夜打扰了。”
佐藤笑着,眼神却像毒蛇,“最近有抗日分子混入政府,需要例行检查。”
浴室的水声停了。
季凛裹着浴袍走出来,头发还在滴水:“怎么回事?”
“季记者也在啊。”佐藤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真是恩爱。”
宪兵粗暴地翻箱倒柜,连床板都掀了起来。
当有人拿起那支钢笔时,方子围的心跳几乎停止——
“这钢笔不错。”宪兵拧开笔帽。
季凛自然地走过来,搂住方子围的腰:“我送他的生日礼物,德国货。”
钢笔被反复检查,最终放回桌上。
他们没发现,真正的机关在笔夹的暗扣里。
佐藤临走时突然回头:“方君,明天有个私人聚会,你和季记者一起来吧。”
这是命令,不是邀请。
门关上后,季凛立刻松开手,脸色凝重:“他们在怀疑我们。”
“不,是在试探。”
方子围捡起被扔在地上的相框——里面是他们去年在外滩的合影,“明天的聚会,我们必须去。”
第二天的聚会是一场鸿门宴。
---
百乐门的包间里,水晶吊灯将觥筹交错的人影映在猩红地毯上。
佐藤少佐举着香槟杯,笑容和煦地站在主座旁。
“诸位,”他轻轻敲了敲杯壁,清脆的声响让嘈杂的谈话声渐渐平息,“今晚,我们玩个游戏。”
侍者推开侧门,两名宪兵押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走进来。
她的长发凌乱地黏在脸上,嘴角渗着血丝,但眼神依旧锐利。
季凛的呼吸一滞——那是“布谷鸟”,他的联络员之一,半个月前还给他送过情报的姑娘。
“这位女士,”佐藤微笑着,手指轻轻抚过布谷鸟的下巴,“是前几天抓到的中共地下党。”
他环视众人,目光在每个人脸上逡巡,“她说,在座的各位里,还有她的同伙。”
宴会厅瞬间死寂,连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方子围坐在季凛身旁,指尖轻轻敲击着酒杯,节奏缓慢而规律——摩斯密码的【冷静】。
季凛的手在桌下攥紧,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布谷鸟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
佐藤叹了口气:“看来,没人愿意主动承认?”
他挥了挥手,两名宪兵立刻将布谷鸟按跪在地上,另一人从炭盆里抽出烧红的烙铁。
“那么,我们换个方式。”
佐藤的笑容渐渐冰冷,“看看你们的‘同伴’能坚持多久。”
烙铁贴上布谷鸟的肩胛,皮肉烧焦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她的身体剧烈颤抖,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季凛的指节泛白,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块烧红的炭。
方子围的手覆上他的,掌心温热而稳定。
佐藤踱步到季凛身后,俯身低语:“季记者,你的脸色很差啊。”
季凛扯出一个笑,嗓音微哑:“佐藤先生见谅,我这人……晕血。”
方子围适时地咳嗽两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帕掩唇,指节轻轻敲击桌面——【别动,他们在试探】。
佐藤眯起眼,突然一把抓起布谷鸟的头发,强迫她抬头:“看看你的‘同志’们,他们连看都不敢看你。”
布谷鸟的视线扫过季凛,嘴角忽然扯出一丝冷笑:“佐藤……”
她的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你永远找不到……‘银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