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后台的铜镜“咣当”一声被撞翻在地。
季凛猛地站起身,面前的何纪培衣衫褴褛,枯瘦如柴的脸上布满淤青,右腿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曲着,正跪在地上死死拽住他的戏服下摆。
“好徒儿!救救我!”
何纪培的指甲缝里全是泥垢,在月白色的衣料上抓出几道黑痕,“他们要杀我灭口——”
“什么意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忽不定,“谁要杀你?”
莫长歌冲过来拽何纪培:“债都还清了你还——”
“哪来的债!”
何纪培突然尖叫,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全是方子围设的局!”
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沓泛黄的纸,“你看!当年是他派人逼我签的借据,转头又让胜龙会来追债!”
季凛接过那些纸张,上面是胜龙会的印章。
“他早盯上你了……”
何纪培的眼泪混着血水往下淌,“那株海棠,那间宅子,全是他布的网!”
“还有那个李帆,你真觉得区区一个署长敢得罪少帅?他们全都在骗你!”
铜镜碎片里映出季凛惨白的脸。
“师兄!”莫长歌突然拽他,“方家的车来了!”
窗外传来熟悉的汽车引擎声。
何纪培像被烫到般弹起来,拖着瘸腿往后门爬:“别告诉他我来过!他会把我千刀万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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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碎片散落一地,映出无数个扭曲的季凛。
方子围推门而入时,后台已不见何纪培的身影。
他目光扫过满室狼藉,最终落在季凛身上。
“镜子怎么碎了?”
他快步上前,捧起季凛的手仔细检查,“没伤着吧?”
季凛猛地抽回手,指尖擦过方子围的掌心,留下一道血痕——不知何时,他自己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
“胜龙会今天来找过我。”
季凛的声音轻得发飘,“他们说,追债……是你指使的。”
方子围的瞳孔骤然收缩。
“水磨胡同的宅子,也是你的手笔,对不对?”
空气突然凝固。
方子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睫毛在眼下投出颤抖的阴影:“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回答我!”季凛突然提高声音,尾音却带着哽咽,“到底是不是!”
“……是。”
这个字像柄利刃,将五年的温柔假象生生劈开。
方子围跪了下去,军装膝盖重重磕在碎镜片上,他却浑然不觉。
“我错了……”
他仰头望着季凛,眼底泛红,“那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近你……”
季凛的眼前突然闪过李帆狞笑的脸,闪过方子围“恰好”出现救他的画面,闪过那人头上缠着纱布还对他笑的模样……
“所以李帆……”他的声音开始发抖,“也是你安排的?”
方子围低下头,这个动作已经说明一切。
“啪!”
一记耳光狠狠甩在方子围脸上。
季凛的手掌火辣辣地疼,却比不上心头撕裂般的痛楚。
“你怎么能……”他浑身颤抖,“怎么能用这种方式……”
方子围突然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扇:“再打!”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打死我都行!”
季凛挣扎着抽手,却摸到一片黏腻——掌心全是血。
“对不起对不起……”方子围慌乱地用帕子擦他的手,“我不是故意的……”
直到这时季凛才发现,方子围的右臂衣袖已被血浸透,暗红的液体正顺着指尖往下滴。
他下意识拽开那截袖子,三道狰狞的刀伤赫然入目——最深的一道几乎见骨。
“臧家……”方子围将染血的外套脱下裹住伤口,却从怀里掏出一本完好无损的《长生桥》,“还好没弄脏……”
他的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却还挤出一个笑:“臧先生听说我爱人是戏迷,我求了他好久……”
季凛看着那本被方子围护在怀里的《长生桥》,戏本的边角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而方子围的右臂却狰狞地翻卷着三道刀伤,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板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他张了张嘴,想骂他疯子,想质问他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可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方子围……”季凛的声音发颤,“你总是这样……”
他猛地抓起那本《长生桥》摔在地上,纸张散落开来,有几页沾上了血迹。
“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让我连发脾气都像是在欺负你!”
季凛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明明受伤害的人是我!被算计的人是我!可最后……”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最后倒像是我在辜负你!”
方子围跪着爬过去,颤抖的手指小心地捡起那些散落的戏本,动作轻柔得像在拾起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的血蹭在纸页上,晕开一片暗红。
“我知道……”他低着头,声音哑得不成调,“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仰起脸,泪水混着血污滑下,那张总是从容不迫的脸上此刻满是狼狈:“可是小凛,我真的是第一次这么爱一个人……”
他伸手想去抓季凛的衣角,却在看到自己满手血迹时僵在半空,最终只是虚虚地悬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好……我只会用那些肮脏的手段……”
季凛看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军装凌乱,头发散乱,右臂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却只顾着护住那本戏文。
一幕幕在眼前闪回:
方子围冒雨送来热腾腾的桂花糕,笑着说“路过顺便买的”;
他在自己发烧时彻夜守在床边,连军务都搬到卧室处理;
那些温柔是真的,那些算计也是真的。
季凛突然觉得很累。
“起来。”他哑着嗓子说,“你的手需要包扎。”
方子围的眼睛亮了一下,却又迅速暗下去:“你……不赶我走?”
季凛别过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眶:“先把血止住……”
方子围踉跄着站起来,却因为失血过多一个趔趄向前栽去。
季凛下意识伸手接住他,瞬间被浓重的血腥味包围。
“小凛……”方子围将额头抵在他肩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别离开我……”
季凛没有回答。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夕阳透过窗棂,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几乎要触到那面破碎的铜镜——
镜中的裂痕,终究是补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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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公馆的主卧里,灯光昏黄。
季凛坐在床边,
手中的纱布一圈圈缠过方子围的手臂。
伤口很深,皮肉外翻,隐约可见森白的骨。
他的动作很轻,却还是听见方子围隐忍的吸气声。
“疼就说。”季凛低声道,指尖不小心碰到翻卷的皮肉,立刻缩了回来。
方子围摇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不疼。”
纱布缠到第三层时,季凛终于开口:“怎么弄的?”
方子围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夜色里,沉默了片刻。
“五岁那年,爹妈就去世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大帅收养了我。”
季凛的手顿了一下。
“他很严格。”方子围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做得不好,就会受罚。”
季凛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些陈年旧伤——方子围的手臂上布满了细小的疤痕,有些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却依然能摸出凹凸的痕迹。
“这次……”方子围的声音轻了下来,“是因为我擅自出兵帮慕容。”
季凛抬头,正对上他疲惫的眼神:“他是我兄弟,我不能袖手旁观。”
这句话让季凛心头一颤。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方子围突然笑了,眼底却一片荒凉,“我连怎么对人好都不会……只会用那些肮脏的手段。”
他的手指轻轻勾住季凛的衣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凛,我真的很怕……怕你离开我。”
他想推开他,手却不受控制地抚上他的脸——那里还有自己留下的巴掌印。
“躺下。”季凛别过脸,“伤口会裂开。”
方子围乖乖躺下,却仍抓着他的手不放。
季凛没有抽回,任由他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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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
味香斋的檀木柜台前,方子围正仔细挑选着桂花糕。
“要现蒸的。”他指尖点了点玻璃柜,“糖少放些,我夫人不喜太甜。”
掌柜忙不迭应声,热气腾腾的糕点很快包好。
方子围接过油纸包,指尖在边缘抚了抚,确保不会烫手。
赵诚就在这时匆匆进来,俯在他耳边低语:“少帅,何纪培跟丢了。”
方子围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温柔地谢过掌柜。
直到坐进汽车后座,他眼底的温度才骤然冷了下来。
“多久了?”
“不、不超过一刻钟……”
赵诚的喉结滚动,“他应该还没见到季老板……”
方子围将糕点轻轻放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卷起右臂的军装袖口,露出结实的小臂。
“刀。”
赵诚僵住了:“少帅……”
“三刀。”方子围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要见骨。”
车厢里弥漫着皮革与血腥混杂的气息。
赵诚的手在发抖,刀刃割开皮肉时,他几乎能听见纤维断裂的声响。
方子围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盯着窗外流动的街景,仿佛那正在流血的手臂不是自己的。
“再深些。”他淡淡道。
鲜血顺着真皮座椅滴落,方子围随意扯下领带缠住伤口,雪白的丝绸瞬间被染红。
他对着后视镜整理好表情,方才的阴鸷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如既往的温柔倦色。
“去广福楼。”他抱起那包桂花糕,小心避开血迹,“别让夫人等久了。”
赵诚透过后视镜看去——少帅苍白的脸上甚至带着隐约的笑意,仿佛方才那个冷血下令自残的人不是他。
赵诚想起那日方子围被花瓶砸得头破血流的模样。
这也是赵诚最佩服方子围的一点。
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少帅永远能做到最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