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里弥漫着线香的气味。
季凛穿着过大的黑色西装,领口磨得脖子发痒。
面前那个黑色的大柜子比妈妈的还要大,上面放着爸爸的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爸爸在笑,可现在的爸爸却躺在柜子里,不肯出来。
“爷爷,”季凛拽了拽身边老人的衣角,小声问道,“爸爸为什么在黑色的大柜子里睡觉?”
灵堂里突然安静了一瞬。
几个正在低声交谈的亲戚转过头来,表情古怪。
二爷一个箭步冲过来,粗糙的大手捂住季凛的嘴。
“小孩子别乱说话!”二爷的声音又急又凶,按着季凛的肩膀让他跪下,“给你爸磕头!”
季凛的膝盖重重砸在垫子上,疼得他眼眶发热。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但看到爷爷红红的眼睛,还是乖乖弯下腰,学着大人的样子把额头贴在垫子上。
“一叩首——”有人拉长声音喊道。
季凛抬起头,看到黑色大柜子前站着几个穿黑衣服的大人。
他们表情严肃,像极了幼儿园老师生气时的样子。
他连忙又低下头,这次额头撞得更重了些。
“二叩首——”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他不敢哭出声。
二爷的手还按在他背上,沉甸甸的,压的季凛心里难受。
“三叩首——”
最后一个头磕完,季凛偷偷抬眼看向爷爷。
老人挺直腰板跪在那里,脸上的皱纹比昨天更深了。
季凛想伸手摸摸爷爷的脸,但二爷牢牢抓着他的手腕。
“起灵——”
随着这声喊,几个身材高大的叔叔走向黑色大柜子,一人抬着一个角。
他们的脸涨得通红,手臂上的青筋凸起。
柜子离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
“爸爸!”季凛突然挣扎起来,“他们要带爸爸去哪里?”
二爷把他抱起来,力道大得让季凛肋骨发疼。
“别闹!让你爸安安静静地走!”
季凛被这吼声吓住了,呆呆地看着大人们抬着黑色柜子慢慢走出灵堂。
爷爷走在最前面,手里捧着一张更大的爸爸的照片。
没有人哭出声,但季凛看到好几个阿姨在用纸巾擦眼睛。
姑奶奶走过来,她的手掌干燥温暖,轻轻牵起季凛的小手。
“小凛跟姑奶奶回家,好不好?”
“可是爸爸……”季凛回头看向门口,黑色柜子已经看不见了。
“爸爸去很远的地方了。”姑奶奶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和妈妈在一起。”
季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跟着姑奶奶走出灵堂。
阳光刺得他眯起眼,外面停着好多黑色的大汽车,比幼儿园门口接小朋友的车要长好多。
大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上车,爷爷坐在最前面那辆里,背影挺得笔直,像棵不会弯腰的老松树。
那天之后,家里突然安静了许多。
爷爷每天早出晚归,回来时身上总带着一股烟味和酒气。
季凛蹲在卧室门口,透过门缝看到爷爷坐在爸爸的书桌前,一遍又一遍地翻看一本厚厚的相册。
有天半夜,季凛被一阵压抑的抽泣声惊醒。
他光着脚走到爷爷房门前,看到老人蜷缩在床上,怀里抱着爸爸的衬衫,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季凛站在黑暗中,小手紧紧攥着睡衣下摆,没有进去。
他悄悄回到自己床上,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第二天早餐时,爷爷的眼睛又红又肿,却还是给季凛热了牛奶,煎了金黄的荷包蛋。
“多吃点,长高高。”爷爷的声音沙哑,却努力挤出笑容。
季凛低头喝牛奶,热气模糊了他的小脸。
他没有问爷爷为什么哭,就像爷爷从不提起爸爸妈妈去了哪里。
他们默契地维持着这个无声的约定,仿佛只要不说出口,痛苦就不那么真实。
时间像院子里的老槐树,悄悄换了几轮新叶。
季凛七岁那年春天,爷爷突然在晚饭时放下筷子。
“小凛,爷爷带你去城里住好不好?”
爷爷的声音有些犹豫,“那里的学校更好,老师也更有学问。”
季凛嘴里的米饭突然不香了。他放下碗,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还回来吗?”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偶尔回来看看。但以后城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季凛点点头,其实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爷爷最近白头发多了好多,背也越来越弯。
如果去城里能让爷爷不那么累,那他就去。
收拾行李那天,季凛蹲在衣柜前,把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小行李箱。
在最底层,他发现了一个铁盒子,里面是爸爸妈妈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妈妈穿着白裙子,笑得那么美;爸爸站在她身边,眼睛里闪着光,和那个黑白照片里的人完全不一样。
“要带上吗?”爷爷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声音温柔。
季凛咬着嘴唇点点头,把铁盒子小心翼翼地塞进行李箱最里层,用衣服严严实实地裹住。
离开的那天早晨,姑奶奶和二爷都来送行。
姑奶奶塞给季凛一个护身符,说是去庙里求的,能保平安。
二爷则给了爷爷一个厚厚的信封,两人在门口低声说了很久的话。
“走吧。”爷爷最后拍了拍二爷的肩膀,转身牵起季凛的手。
出租车缓缓驶出小巷,季凛趴在车窗上,看着熟悉的老房子越来越小,最后拐个弯,彻底看不见了。
他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却不明白为什么。
“爷爷,城里是什么样的?”季凛转头问道,试图赶走那种奇怪的感觉。
爷爷的目光望向远处,嘴角微微上扬。“城里啊,有高高的楼房,亮闪闪的商店,还有好多好多小朋友。”
他捏了捏季凛的手,“你会喜欢的。”
季凛靠在爷爷身上,闭上眼睛。
发动机的震动透过座椅传来,像是某种安慰。
他不知道城里等待他的是什么,但只要爷爷在身边,去哪里都没关系。
出租车在一栋灰扑扑的楼房前停下。
季凛趴在车窗上,仰头数着楼层,一、二、三……六层,比他老家最高的那棵槐树还要高。
“到了。”爷爷付完车费,从后备箱拿出两个大编织袋和一个行李箱。
季凛跳下车,水泥地硬邦邦的,和老家松软的泥土完全不同。
他好奇地踩了踩,声音闷闷的。
楼道里飘着炒菜的香味和某种他不认识的香料气味,混合在一起,闻着鼻子发痒。
“三楼,小心台阶噢。”爷爷走在前面,编织袋在墙上蹭出沙沙的响声。
301的门牌有些歪,漆也掉了几块。
爷爷从兜里掏出一把亮晶晶的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咔哒”的脆响。
门开了,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
季凛站在门口,打量着这个方方正正的小空间。
左边是厨房,右边是卫生间,正对着的是一间不大的卧室,中间摆着一张折叠桌和两把塑料椅子。
阳光从阳台的玻璃门透进来,照出空气中飞舞的灰尘。
“进来啊。”爷爷把行李拖进门,擦了擦额头的汗,“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新家。”
他跑到阳台,踮起脚尖往外看。
楼下是一条热闹的小街,行人来来往往,远处还有几栋更高的楼房,窗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喜欢吗?”爷爷蹲下来帮他脱外套。
季凛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院子。”
在老家的院子里,他可以追蜻蜓,可以看蚂蚁搬家,可以躺在槐树下听爷爷讲故事。
爷爷的手顿了顿,随后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楼下有个小公园,明天带你去看看。”
那天晚上,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
爷爷的鼾声很轻,季凛却怎么也睡不着。
陌生的床,陌生的气味,连月光照进来的角度都很陌生。
他悄悄翻了个身,借着月光看爷爷的脸。
在睡梦中,爷爷的眉头还是微微皱着,像是有什么化不开的忧愁。
第二天爷爷带着季凛去了附近的小学办理入学。
正式开学那天,校门口挂着大大的红色横幅,上面写着“欢迎新同学”。
季凛躲在爷爷身后,死死拽着老人的衣角不肯松手。
“小凛乖,”爷爷蹲下来,帮他整理歪了的衣领,“这里的老师很好,小朋友也很多。放学爷爷就来接你,带你去吃小馄饨。”
季凛的嘴唇抖了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想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人。爸爸妈妈会一直看着你。爷爷保证,下午四点整,一定在校门口等你。”
季凛深吸一口气,慢慢松开了爷爷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