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明睿换白大褂的手顿了顿,更衣室中央空调的风扫过脖颈,带着股消毒水的凉意。墙上电子钟刚跳过下午五点十分,比往常早走了整整两个小时——不是他偷奸耍滑,是飞哥在四点半查完房后,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今天没台,你先回”,语气里那点不对劲,当时没琢磨透,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咂出点味道来。
他拎着帆布包往住院部大门走,路过三楼普外科病房区时,脚步没忍住拐了弯。走廊里飘着热粥的香气,混着护士站打印机“咔嗒咔嗒”的声响,306床门口围着两个穿便服的家属,低声说着“明天做增强ct”的话。汪明睿眼尖,瞥见飞哥的白大褂搭在病房外的椅子上,衣角还沾着点早上查房时蹭到的碘伏印子。
他没敢凑太近,就靠在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牌下,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对话。飞爸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昨天夜里疼得直冒冷汗,怕影响你上班,就没说。今天查房看见你,想着反正都住院了,早说晚说都一样。”
然后是飞哥的声音,比平时带教时低了八度,少了点“这个结扎线要再紧半毫米”的凌厉,多了点他从没听过的沉郁:“怎么不早打电话?疼了两天不知道去急诊?”
“急诊人多,排队要等好久……”飞爸的声音弱下去,“你妈说你这礼拜天天连台,我想着等你空点再说,谁知道今早起来疼得站不直了。”
汪明睿悄悄退了两步,转身往楼梯间走。他掏出手机想给云染染发消息,指尖刚碰到键盘,又想起早上查房时的场景——当时他跟在飞哥身后记病程,306床患者报姓名的时候,飞哥手里的笔顿了一下,他还以为是患者名字生僻,直到飞爸拉着飞哥的手腕说“儿子,你看我这肚子,是不是跟你上次讲的阑尾炎似的”,整个病房瞬间静了两秒,连隔壁床输液的大爷都忘了哼唧。
飞哥当时的反应特别快,抽回手,语气跟对普通患者没两样:“先做腹部超声和血常规,等结果出来再说。王护士,带患者去做检查。”说完就扯着他往门外走,直到进了医生办公室,才对着电脑屏幕半天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鼠标,屏幕上306床的病历页停在“主诉:转移性右下腹痛48小时”那行字上。
“明睿,”飞哥突然开口,吓了汪明睿一跳,“你说,要是家属是自己人,手术能不能上?”
当时他光顾着紧张,支支吾吾没答上来,现在走在回家的路上,才觉得这问题像块石头压在胸口。地铁里人不多,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掏出手机搜“医生能否给亲属做手术”,跳出的第一条就是《医疗机构从业人员行为规范》,里面明明白白写着“医师不得利用职务之便为本人或亲友谋取不正当利益,诊疗活动中应避免与患者存在利害关系”。
他正对着屏幕皱眉头,手机震了一下,是云染染发来的微信:“到哪了?晚饭炖了排骨,你爸今晚有会,咱们娘俩先吃。”
汪明睿回了句“快到了”,收起手机望着窗外掠过的霓虹灯。飞哥是普外的副主任医师,做阑尾炎手术闭着眼都能做,可患者是他亲爸——手术台上要是出点意外,哪怕是极小的风险,飞哥能像对普通患者那样冷静决策吗?要是术中发现粘连严重,需要扩大切口,他下得了手吗?
出地铁口的时候,正好碰到小区里的张阿姨,手里拎着刚买的水果,看见他就笑:“明睿回来了?听说你们科飞主任他爸住院了?我刚才在医院碰见你飞婶,眼睛红红的。”
“嗯,今早住的院,还在等检查结果。”汪明睿点点头,心里的石头又沉了沉。
到家开门,排骨汤的香气扑面而来。云染染正系着围裙在厨房盛汤,听见动静回头:“回来了?洗手吃饭。”她把汤碗放在餐桌上,看见汪明睿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放下勺子问:“怎么了?跟霜打了似的,飞哥骂你了?”
“不是,”汪明睿坐下,扒了口米饭,“飞哥他爸住院了,肚子疼两天,可能要做阑尾炎手术。”
云染染手里的汤勺顿了一下,抬眼看他:“阑尾炎?小手术啊,飞主任自己就能做,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问题就在这,”汪明睿放下筷子,“飞哥想不想给他爸做?医院让不让他做?”
云染染愣了愣,随即放下汤碗,语气肯定:“不行,绝对不能让他做。”
汪明睿没说话,等着她往下说。云染染是市医院护理部的老护士长,干了快三十年,见的医患纠纷、伦理难题比他多得多。
“你记不记得前年,心外科李主任他爱人做搭桥手术,本来李主任是主刀第一人选,最后还是请了省院的专家来做?”云染染拿起筷子,却没动碗里的菜,“不是李主任技术不行,是他站在手术台上,看见的不是患者,是跟他过了三十年的老婆。刀划下去的时候,手一抖,哪怕就零点一毫米,后果都不堪设想。”
她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飞主任他爸,那是生他养他的人。平时在科里,他给患者做肝切除,一刀下去又快又准,因为他心里只有病灶,没有别的。可要是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他爸,他脑子里想的就不是‘怎么切除阑尾’,是‘我爸会不会疼’‘会不会出血’‘术后恢复好不好’——这些念头一冒出来,注意力就散了,手术台上最忌这个。”
汪明睿想起早上飞哥在办公室的样子,手指敲着鼠标,却半天没点下“提交检查申请”的按钮。平时他带教时,不管多复杂的病例,看完片子五分钟就能定方案,可面对他爸的病情,他连句“问题不大”都说不出口。
“这就是医疗伦理里说的‘利害关系回避’,”云染染舀了勺汤,放在嘴边吹了吹,“医生和患者之间,必须保持纯粹的诊疗关系,不能有亲属关系、利益关系这些牵绊。你飞哥要是给他爸做手术,就算做得再成功,术后患者家属要是有半点不满意,说句‘你是不是故意没做好’,你飞哥百口莫辩。就算没人说,他自己心里也会留疙瘩——万一恢复慢了,万一有并发症,他会不会怪自己?”
汪明睿掏出手机,翻出早上没看完的规范,指着其中一条念:“‘医师在执业活动中,应遵守职业道德,尊重患者的隐私权、知情权,不得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不得为本人及近亲属实施可能损害患者利益的诊疗行为’。”
“对,就是这个理,”云染染点点头,“近亲属范围里,父母、配偶、子女都是直系,必须回避。不是说医生技术不行,是人的情感过不去那道坎。你想啊,要是你以后当了医生,我生病了要做手术,你能拿起手术刀吗?”
汪明睿愣了愣,脑子里浮现出云染染躺在手术台上的样子,他手心里瞬间冒了汗。别说拿刀了,光是看着她插着输液管,他都得慌神。
“所以啊,”云染染放下汤碗,“飞主任他爸这个手术,必须换其他人做。最好是请外院的专家,或者科里其他经验丰富的副主任医师,比如张主任,他做阑尾炎手术也很拿手,跟飞主任关系又好,术后护理也方便沟通。”
正说着,汪明睿的手机响了,是飞哥打来的。他赶紧接起:“飞哥?”
“明睿,你到家了吗?”飞哥的声音有点疲惫,“306床的超声结果出来了,急性化脓性阑尾炎,明天早上八点手术,你跟台。”
“好,”汪明睿应着,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飞哥,主刀是您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飞哥的声音:“不是,我跟张主任换了台,他主刀,我当助手。”
汪明睿心里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云染染,云染染冲他比了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飞哥,您想通了?”汪明睿笑着说。
“想不通也得想通,”飞哥的声音里带了点自嘲,“我妈刚才给我打电话,跟你婶子在医院走廊哭,说我要是敢给我爸做手术,她就敢掀了手术室的门。再说了,张主任刚才找我,说‘你小子要是敢上手术台,我就敢把你从台上拽下来’,老伙计都把话说这份上了,我还能逞强?”
汪明睿忍不住笑了:“张主任也是为您好,阿姨也是担心您。”
“是啊,”飞哥叹了口气,“刚才我去病房看我爸,他还跟我说‘儿子,你做的手术我放心’,我跟他说‘爸,张主任比我厉害,他做过的阑尾炎手术,能从咱们科排到门诊楼’,老爷子还不乐意,说我嫌弃他。”
“老爷子就是心疼您,怕您累着,”汪明睿说,“明天手术肯定顺利,张主任技术那么好,您当助手,强强联合。”
“行了,不跟你说了,我还得去写手术知情同意书,”飞哥顿了顿,又说,“明睿,今天谢谢你,早上在办公室问你的问题,你没答上来,我还怪你不懂事,现在想想,是我自己钻牛角尖了。”
“飞哥,我也不懂,是我妈跟我说的,”汪明睿老实说,“我妈说,医生也是人,也有软肋,回避不是怂,是对患者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然后传来飞哥的声音:“你妈说得对,这话我记着了。明天早点来,术前查房咱们一起去。”
挂了电话,汪明睿把手机放在桌上,拿起筷子大口扒饭,排骨汤的香味终于飘进了心里。云染染看着他,笑着说:“这下放心了?”
“嗯,”汪明睿点点头,“飞哥请了张主任主刀,自己当助手,这样既不违反伦理,又能盯着手术,老爷子也放心。”
“这就对了,”云染染舀了块排骨放在他碗里,“医疗这行,最忌讳的就是‘感情用事’。你以后当了医生,记住一句话:手术台上,只有患者,没有亲人;只有病情,没有人情。这不是冷血,是专业。”
汪明睿嚼着排骨,心里默默记下这句话。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小区里的路灯亮了起来,透过窗户洒在餐桌上,暖黄的光映着碗里的汤,泛起细碎的涟漪。他想起明天早上的手术,想起飞哥站在助手位置上的样子,想起张主任握着手术刀的手,突然觉得,所谓的医疗伦理,不是冷冰冰的规定,是对生命的敬畏,是对情感的克制——因为在乎,所以才要保持距离;因为责任,所以才要选择回避。
第二天早上七点,汪明睿提前到了医院。护士站里,夜班护士正在交班,看见他就笑:“明睿来了?飞主任早就来了,在306床呢。”
他往306床走,远远就看见飞哥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术前告知单,一条一条跟飞爸解释:“爸,这个手术是张主任主刀,他做了二十多年手术,比我经验丰富。我在旁边当助手,帮他递器械,看着手术过程,您放心。”
飞爸靠在床头,手里攥着飞妈的手,点点头:“我放心,你俩谁做都一样,都是为了我好。”
飞妈红着眼眶,拍了拍飞哥的手背:“好好配合张主任,别瞎操心,你爸这边有我呢。”
七点半,张主任来了,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病历夹:“老飞,准备好了吗?八点准时进手术室。”
飞爸笑着点头:“准备好了,张主任,麻烦你了。”
“跟我客气啥,”张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对飞哥说,“走,去医生办公室,咱们再核对一下手术方案。”
汪明睿跟在后面,进了办公室。张主任把病历夹放在桌上,翻开手术同意书:“急性化脓性阑尾炎,穿孔风险高,术中可能需要放置引流管,术后抗感染治疗至少三天。飞哥,你昨晚跟家属谈清楚了?”
“谈清楚了,”飞哥点点头,“我爸和我妈都签字了,知道术中术后的风险。”
“行,”张主任拿起笔,在手术方案上签了字,“等会儿进了手术室,你别走神,虽然是助手,但你的眼睛得比我还尖,有啥问题随时说。”
“放心吧,张哥,”飞哥说,“我心里有数。”
八点整,手术室的护士来接患者。飞爸躺在推床上,被推出病房的时候,还回头冲飞哥笑:“儿子,别紧张,我没事。”
飞哥站在走廊里,看着病床推进了电梯,直到电梯门关上,才转身往手术室走。汪明睿跟在他身后,看见他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手指关节泛白,显然还是紧张。
进了手术室准备间,飞哥换手术服的手很稳,戴无菌手套的时候,指尖没有一丝颤抖。汪明睿帮他系好手术衣的带子,小声说:“飞哥,别紧张,张主任在呢。”
飞哥点点头,没说话,转身进了手术间。
手术开始后,汪明睿站在器械台旁,递钳子、递纱布,眼睛盯着手术区域。张主任的动作很麻利,切开皮肤、分离皮下组织、找到阑尾,每一步都精准到位。飞哥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吸引器,及时吸走术中的渗液,偶尔提醒一句:“张哥,这里有点粘连,慢点分。”
张主任“嗯”了一声,调整了手术钳的角度:“老飞,你这眼睛还是这么尖,当年在医学院,你就是咱们班的‘火眼金睛’。”
飞哥笑了笑,没说话,注意力全在手术台上。汪明睿看着他,突然觉得,此刻的飞哥,不是儿子,不是主任,就是一个纯粹的医生——他的眼里只有病灶,只有手术,只有如何帮患者顺利度过手术。
手术进行到一半,飞爸突然动了一下,血压有点下降。麻醉师赶紧调整麻醉剂量,飞哥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握紧吸引器,声音平稳:“张哥,加快速度,避免长时间牵拉。”
张主任点点头,手里的动作更快了:“放心,马上就好。”
十分钟后,阑尾顺利切除,张主任缝合好切口,对飞哥说:“好了,结束了,很顺利。”
飞哥松了口气,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来,汪明睿赶紧递过纸巾。他擦了擦汗,看向手术台,飞爸的血压已经恢复正常,呼吸平稳。
出了手术间,飞哥第一时间给飞妈打电话:“妈,手术结束了,很顺利,张哥做得很好,爸没事。”
电话那头传来飞妈的哭声,夹杂着感谢的话。飞哥挂了电话,靠在墙上,闭了闭眼,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汪明睿递过一瓶水:“飞哥,辛苦了。”
“不辛苦,”飞哥接过水,喝了一口,“刚才在台上,我突然想通了,其实回避不是放弃,是换一种方式负责。我不能亲手给我爸做手术,但我可以站在旁边,帮张哥把手术做得更好,帮我爸盯着术后恢复,这也是我的责任。”
他看着汪明睿,认真地说:“明睿,以后你当了医生,肯定也会遇到这种事。记住,医疗伦理不是束缚你的条条框框,是保护患者,也是保护你自己。有时候,退一步,才能把事情做得更好。”
汪明睿点点头,心里豁然开朗。他想起云染染昨天说的话,想起手术台上飞哥的样子,突然明白,所谓的医者仁心,不仅是救死扶伤的技术,更是克制情感的理智,是懂得在合适的位置,做合适的事。
那天下午,飞哥一直在病房守着飞爸。飞爸醒了之后,看见他就笑:“儿子,我就知道你会在旁边看着,没骗我吧?”
飞哥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没骗你,爸,以后有啥不舒服,别瞒着我,咱们找最好的医生,做最稳妥的治疗。”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病房,落在父子俩交握的手上,暖得像一碗刚炖好的排骨汤。汪明睿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医疗伦理从来不是冰冷的规则,是藏在责任背后的温柔——因为爱,所以选择最合适的方式;因为专业,所以懂得如何更好地守护。
他转身往医生办公室走,脚步比往常更稳了些。桌上的病历夹摊开着,306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