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与金一诺的电话,房间里骤然陷入一片死寂。窗外是北方小城沉沉的夜色,没有纽约中央公园的星光与灯火,只有远处工地塔吊上孤零零的一盏灯,像一枚钉在黑暗里的图钉。何静没有开灯,就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
金一诺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那份关切是真切的,却像隔着厚厚的玻璃传来,温暖,但无法真正暖透她冰凉的手指。这次通话,没有解开她的心结,反而像投入深潭的一块巨石,搅起了沉积多年的淤泥,让她更加迷茫。
她需要梳理,哪怕思绪乱如麻。
何静,女,三十三岁。
这个自我介绍,她曾在无数简历的开头、面试的开场白中重复过。后面跟着的是:二本,文科。
四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锁住了她过去十五年的人生轨迹。
她心有不甘。凭什么那些名校生就能拥有更广阔的舞台?所以她考研,目标从来只盯着那些响亮的985高校,仿佛只有考上那里,才能洗刷掉二本的“原罪”。一年,两年,三年……最好的年华在图书馆泛黄的灯光下、在无数个背诵政治和英语的凌晨中流逝。结果呢?总分永远差那么一点,或者专业课单科不过线。希望的肥皂泡,一次次升起,又一次次破灭,只留下黏腻的失落感和越来越沉重的年龄压力。
总要生存。她开始打工,辗转于各个小公司,做的都是文员、行政助理这类岗位。收入在两千到五千之间浮动,在这个物价飞涨的时代,除去房租和基本开销,所剩无几。她像一只工蚁,忙碌,却看不到积累,看不到未来。微薄的薪水甚至无法为她攒下再次全职考研的资本。
于是,赛道转换。她加入了更庞大的考公大军。“稳定”两个字,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吸引着所有在风浪中挣扎的人。她拼了命,报面试班,花光了可怜的积蓄。有时候,运气好,初试能拿第一,她曾以为曙光就在眼前。但面试,永远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是表达能力?是形象气质?还是那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背景”和“人脉”?父亲何伯,一个老实巴交的退休工人,最大的“人脉”恐怕就是楼下棋摊的老王头。在面试考场外,看着那些谈吐自信、眼神笃定的竞争对手,她感到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降维打击般的无力。
如今,她三十三岁了。没工作,没男友。 父亲年前查出了前列腺癌,虽然发现不算太晚,但手术和后续治疗的费用,像一块巨石压在这个本就脆弱的家庭上空。她连自己都养不活,又如何为父亲撑起一片天?
润到美国,找金一诺?
这个念头,在极度绝望时,不是没有出现过。像黑暗中划过的一根火柴,瞬间明亮,又迅速熄灭。今天这通电话,让她清晰地意识到,她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是太平洋,更是十几年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塑造出的认知鸿沟。金一诺即使遭遇变故,她的起点、她掌握的技能、她的视野,依然是何静难以企及的。那份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的、试图理解却又无法真正共情的微妙隔阂,让“投奔”这个选项,显得格外不现实,甚至……羞耻。
“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何静把头埋在膝盖里,无声地流下泪来。这句话,不是怨恨,而是认命般的清醒。
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强迫自己冷静,像分析一道无解的难题一样,分析自己的处境。国内二本生的就业难,她亲身经历,痛彻心扉。
首先,是学历歧视的“天花板效应”。 很多优质企业的招聘门槛直接设为“985\/211优先”或“硕士研究生及以上”,二本文科生的简历,往往在机器筛选第一关就被无情过滤。这并非能力问题,而是机会问题。
其次,是文科技能的“泛而不精”。 她所学的行政管理、汉语言文学等专业,听起来万金油,实则缺乏不可替代的核心技术竞争力。在就业市场上,很容易被更廉价的新鲜劳动力或其他专业背景的人替代。
再次,是产业结构与人才需求的错配。 当前经济增长放缓,吸纳大量文科生的教培、房地产、互联网等行业收缩,而高端制造业、科技领域需要的又是她不具备的理工科技能。她被困在了一个尴尬的夹缝里。
最后,是“往届生”身份的尴尬。 失去了“应届生”这块宝贵的敲门砖,又没有积累下足够亮眼的工作经验,年龄却越来越大,在hR眼中,性价比极低。
想到这里,何静感到一阵窒息。路似乎都被堵死了。考编之路希望渺茫,打工之路前景黯淡,转型之路缺乏方向和资本。
地板上的凉意透过薄薄的居家裤渗上来。她抬起头,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与金一诺的通话记录界面。那串来自大洋彼岸的数字,像一个遥远的坐标,标记着一个她永远无法抵达的世界。
下一步,到底该怎么走?是继续在考编的独木桥上挤到头破血流?是向现实彻底低头,去找一份可能还不如从前的工作,勉强糊口?还是……鼓起残存的勇气,在三十三岁这一年,去寻找一条全新的、未知的、或许同样布满荆棘的小径?
她没有答案。夜还很长,而父亲的医药费,下个月的房租,都不会因为她的迷茫而推迟到来。生存的压力,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上来,淹没了短暂的、因友情复苏而产生的微弱暖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