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陆研新牵着元宝回到了奶奶家。刚推开家门,一股浓郁的、带着强烈烟火气的辣香就扑面而来,元宝兴奋地抽了抽鼻子,陆研新却微微蹙起了眉。
客厅里,奶奶正坐在餐桌前,对着满桌的菜肴发愣。餐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一大盆红油赤酱的水煮肉片,辣椒几乎覆盖了所有肉片;一盘炒得油亮的辣子鸡丁,花椒与干椒交织;就连清炒的时蔬里,也点缀着醒目的红色辣椒段。色彩是鲜亮的,香气是霸道的,但奶奶面前的饭碗,却干干净净,筷子整齐地搁在一边。
桂姨搓着围裙,有些局促地站在餐桌旁,脸上带着期待又不安的笑容:“老太太,陆先生,吃饭了。俺们老家口味重,不知道合不合你们胃口。”
陆研新一眼就看明白了。桂姨是贵州山里来的,做事实在,这菜的分量足见其用心,但那一片“红彤彤”的景象,对于年事已高、口味清淡的奶奶来说,实在有些“杀气腾腾”。他瞥见奶奶微微蹙着的眉头和几乎不可闻的叹息,心里立刻有了数。奶奶骨子里是好面子、不愿给人难堪的,即便不合口味,也绝不会当面说出来,宁可自己饿着。
“哇,桂姨,你这手艺可以啊!看着就下饭!”陆研新换上惊喜的语气,率先打破沉默,他拉着元宝洗了手,主动坐到了餐桌旁,元宝也乖巧地趴在他脚边,眼巴巴地望着桌子。
他先给奶奶盛了半碗白米饭,夹了一筷子看起来辣椒最少的炒蔬菜,放到奶奶碗里,声音温和:“奶奶,先尝尝这个。桂姨特意做的,闻着就香。” 他刻意避开了那些“重灾区”。
奶奶看了孙子一眼,勉强拿起筷子,小口尝了尝,细嚼慢咽,没说话。
陆研新自己则夹了一大筷子水煮肉片,放入口中,辣味瞬间在口腔炸开,他忍住呛咳的冲动,连声称赞:“嗯!好吃!桂姨,这味道正!是我们贵州老家的味道,够劲道!” 他这话是对桂姨说的,眼睛却看着奶奶。
桂姨脸上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带着点憨厚:“陆先生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俺就怕味道不对。”
陆研新一边吃着,一边状似随意地跟奶奶聊天,声音不高,却恰好能让厨房里忙碌的桂姨隐约听到:
“奶奶,您看桂姨多实在,这菜量,够我们吃两顿了。”他笑了笑,语气里带着理解和引导,“她刚从乡下来,那边气候湿寒,干活又耗力气,吃东西口味重、分量足是习惯,也是为了让干活的人吃得饱、有力气。这是一种朴实的关心,可能还没完全适应咱们城里,特别是您年纪大了对饮食要求更精细的习惯。”
奶奶听着,神色稍霁,但依旧没动那些辣菜。
陆研新继续迂回,他放下筷子,看着奶奶,语气变得更为贴心:“奶奶,说实话,现在要找个像桂姨这么实诚、眼里有活、心里装着家里的人,真不容易。我白天在实验室,一想到家里是桂姨陪着您,照看着,我这心里就特别踏实。她可能一时半会儿还没摸透您几十年养成的口味习惯,但她对您的这份心,是真的,是把您当自家老人来敬着的。”
他注意到奶奶的目光柔和了一些,趁热打铁,用轻松的语气提议道:“这样,奶奶,以后您想吃什么,或者觉得哪道菜咸了淡了,您不用直接跟桂姨说,您告诉我,或者我教您个小办法,您就点几个您爱吃的、口味清淡的菜名,比如‘今天想吃个清蒸鱼’、‘炒个青菜少放油盐’,我找个机会跟桂姨聊聊,或者您就直接点菜,桂姨肯定乐意学、乐意做。咱们慢慢来,一起帮桂姨适应,把她‘培训’得越来越合您心意,好不好?这也算是您带带她,教教她城里的养生之道。”
这时,脚边的元宝似乎也感知到气氛,用脑袋轻轻蹭了蹭奶奶的腿。奶奶低头看了看元宝,又抬眼看了看桌上那盆几乎没动过的水煮肉片,再看向厨房里桂姨那略显孤单却依旧忙碌的背影,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不是埋怨,而是带着一丝无奈的宽容。
她拿起公筷,竟然主动往陆研新碗里夹了一大块辣子鸡丁,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你喜欢就多吃点。” 然后,她转向厨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说道:“桂姨,明天早上,我想喝点小米粥,配点清淡的小菜。”
厨房里传来桂姨立刻响亮的回应:“哎!好嘞老太太!俺记住了!”
陆研新看着这一幕,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知道,奶奶这是听进去了,也给彼此留了台阶。他笑着对奶奶说:“看,这不就沟通好了嘛!奶奶,以后您就是总指挥,我和桂姨都听您的。”
奶奶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舒心的笑容,虽然桌上的辣菜她依旧没怎么碰,但那碗白米饭,就着陆研新夹给她的清淡蔬菜,倒是慢慢吃了下去。
餐桌上的“辣味危机”暂时化解,而一段需要耐心磨合、彼此适应的人际关系,在陆研新这个“翻译官”和“润滑剂”的努力下,终于朝着良性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窗外夜色宁静,屋内的灯光下,三代人(加上元宝)围坐的餐桌,虽然口味尚未统一,但那份为对方着想的心意,已然开始慢慢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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