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某私立女校。
哥特式建筑的尖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肃穆。下午茶时间刚过,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餐厅走出,低声交谈着,裙摆掠过古老石板铺就的回廊。晗晗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宿舍或是去图书馆,她独自一人快步穿过庭院,钻进了一处僻静的、爬满常春藤的角落。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她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注意后,才颤抖着手,从校服外套内侧、书包最隐秘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封已经被她摩挲得有些温热的信。
信封是那种最普通的白色航空信封,上面的字迹却让她的眼眶瞬间又湿润了——是奶奶的字!有些歪斜,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带着一种她熟悉到骨子里的温暖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再次轻轻展开信纸。纸张很薄,带着远渡重洋的微凉。
“囡囡(nān nān),我的宝贝晗晗……”
开头的称呼就让她的眼泪差点再次决堤。离开中国太久了,久到她差点忘记了这个充满宠溺的乳名。那时她刚上小学没多久,对世界的认知还停留在奶奶家楼下那棵会开粉色小花的树,和总是跟在她脚边摇尾巴的小狗“崽崽”身上。然后,毫无预兆地,父亲隐锋出现了,像一阵不容抗拒的旋风,将她从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小世界连根拔起,带到了这个终日阴雨、规矩森严的异国他乡。
刚开始的那段日子,她几乎每晚都是哭着睡着的。陌生的语言,陌生的面孔,陌生的食物,还有父亲那张总是笼罩着寒霜、令人不敢亲近的脸。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紧紧蜷缩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
但她从未忘记奶奶,忘记崽崽,忘记那片土地的方向。那是她内心深处唯一的光亮和锚点。她坚持自学中文,利用一切能找到的资源——旧课本、中文电影、甚至偷偷下载的识字软件。她磕磕绊绊地学着,记着,生怕有一天,那点与故土相连的纽带会因为她的遗忘而彻底断裂。如今,她的中文虽然依旧带着生涩,读写有些困难,但简单的沟通已无大碍。她不能忘本,那是她的根。
信里的字,她认不全。但她有字典——一本被她翻得起了毛边的小小电子词典。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查,一句话一句话地拼凑。
奶奶在信里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崽崽又胖了,不爱动弹了;楼下那棵树今年花开得特别好;隔壁王奶奶总念叨她;让她在英国要好好吃饭,天冷了记得加衣;受了委屈不要憋着,奶奶虽然离得远,但心永远跟她在一起……没有大道理,只有最朴实、最琐碎的牵挂和叮嘱。
“……囡囡,人生路长,难免有风雨。不管在哪里,奶奶都信你,是个坚强的好孩子。好好读书,照顾好自己,奶奶等你回来。”
“奶奶等你回来。”
这六个字,像带着温度的阳光,瞬间穿透了英伦常年不散的阴云,直直地照进她冰封已久的心湖深处,激起层层暖漾。她把信纸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奶奶手掌的温度,能闻到老家阳台上那盆茉莉花的清香。
巨大的激动和狂喜过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力量。她把信纸仔仔细细地折好,再次藏回书包那个最隐秘的夹层里。从今天起,她要随时随地带着它,这是她的护身符,她的力量源泉。
她要做一个让奶奶放心的晗晗。不再自怨自艾,不再消极抵抗。她要好好读书,好好生活。这是她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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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锋坐在伦敦市中心的办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泰晤士河的景色。他刚刚听完助理关于晗晗近期情况的汇报,冷峻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称得上是惊讶的表情。
晗晗的变化,太明显了。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眼神躲闪的小姑娘。她最近去图书馆的次数明显增多,甚至主动向老师请教问题(虽然问的大多是与课程无关的中文语法和词汇),眉宇间那股沉郁的戾气消散了不少,偶尔……甚至会看到他时,不再立刻低下头,而是飞快地看他一眼,那眼神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
这一切,自然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那封“奶奶的回信”,正是他暗中安排、经过他授意和审查后才寄出的。他理解这种小女孩对隔代亲情的依赖,尤其是在他和晗冰这对“忙碌”(或者说关系扭曲)的父母都近乎缺席的情况下。老人那种无条件的、絮叨的关爱,或许正是晗晗此刻最需要的情绪稳定剂。
看着汇报中提到的“学习积极性提高”、“情绪状态明显好转”,隐锋端起桌上的威士忌,轻轻晃了晃。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荡漾。他难得地感到一丝……欣慰?
这次,他似乎终于做对了一次。
只要晗晗保持这个劲头,把精力都投入到学业上,以她的天赋和现在的教育资源,申请哥伦比亚大学应该不成问题。只要她离开英国,去了美国,物理上的断联,她那个不知所谓、让他颇为不悦的“小黄毛”英国男友,估计也就自动结束了。
完美。
一个计划在他脑中清晰起来。他放下酒杯,拿起内部电话,接通了女儿宿舍的座机。
晚餐时间,学校附近一家格调高雅、环境安静的意大利餐厅。隐锋提前订好了位置。
晗晗到来时,明显有些拘谨。她穿着校服,外面套了件米色的开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小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探究?
隐锋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见面就询问成绩、训诫言行,或者直接下达指令。他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她坐下,然后将菜单推到她面前。
“看看想吃什么。”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少了平日里的那种压迫感。
晗晗有些意外,偷偷抬眼看了看父亲。他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晚餐在一种略显古怪但异常平和的氛围中进行。隐锋罕见地没有说教,只是偶尔动一下刀叉,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晗晗身上,或者看向窗外流淌的夜色。
他在听。
听晗晗有些磕巴地、尝试性地讲述学校里发生的琐事——哪个老师的口音很有趣,图书馆新到了一批关于东方艺术的书籍,她参加的绘画俱乐部最近在准备作品展……
她的中文表达依旧不算流畅,有时需要停下来思考用词,但她在努力说。隐锋没有打断,没有纠正,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甚至注意到,当她提到“音乐俱乐部”时,眼中闪过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晗晗起初还很谨慎,话语简短。但父亲的沉默,像是一种无言的鼓励。她渐渐放松下来,话也多了起来。虽然依旧避开了某些敏感话题(比如那封信,比如她的“小黄毛”男友),但这已经是他们父女之间,多年来第一次近乎“正常”的交流。
她偷偷观察着父亲。他今天穿了一套深灰色的定制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扣子,侧脸在餐厅柔和的灯光下,似乎也没有平时那么冷硬了。她甚至荒谬地想,如果父亲能一直这样……也许,也许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的可以修复一点点?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微微一热,随即又被更深的不确定和习惯性的戒备压了下去。
隐锋将女儿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也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他端起水杯,抿了一口。
也许,这种方式,比高压控制更有效。至少目前看来,效果不错。
这顿沉默多于交谈的晚餐,在一种各怀心思的平静中结束了。隐锋叫来侍者买单,起身时,对晗晗说了一句:“下周的家长会,我会出席。”
晗晗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了一下。
回去的路上,晗晗抱着装有奶奶回信的书包,望着车窗外流光溢彩的伦敦夜景,第一次觉得,这片曾经无比陌生的天空,似乎也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星光。而隐锋坐在她身旁,闭目养神,脑中已经开始规划下一步——如何确保晗晗顺利申请哥大,以及,如何彻底切断她与英国这边不必要的联系。
修复关系?或许可以尝试。但最终的目的,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