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城市高楼间的缝隙,斜斜地打在脸上,有些晃眼,却不带什么温度。周小军站在法院门口那几级冰冷的石阶下,身上还残留着法庭里那种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消毒水和压抑情绪的味道。判决下来了,母亲周姨,故意伤害罪,罪名成立。刑法条文他记不清具体是哪一条,只知道那几个字砸在心上,又沉又闷。
她为什么要给奶奶下药?下了药,又为什么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在他几乎快要接受这个现实时,她又像个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径直走到了抓捕的警察面前。一团乱麻,迷雾重重,每一个问号都尖锐地戳着他。那是他的母亲,可此刻感觉更像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隔着探视室的玻璃,眼神复杂难辨,却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他深吸了一口都市喧嚣的空气,试图驱散胸腔里的滞涩,转身汇入人行道上匆匆的人流。回公司的路不算远,但他走得慢,脚步像是灌了铅。一诺珠宝工作室,他倾注了心血的地方,如今也只能用“不瘟不火”来形容,饿不死,也撑不着,勉强维持着几个员工的工资,和他自己那点“够花就行”的生活。除了工作,还是工作,生活被挤压成单调的线条,连个能说句真心话的影子都找不到。孤独感在这种时候尤其尖锐,像细密的针,无处不在。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对面。那是一家规模颇大的花鸟鱼虫市场,入口处摆满了绿植和鲜花,姹紫嫣红,生机勃勃,与他此刻的心境形成鲜明对比。鬼使神差地,他调转了方向,穿过马路,走了进去。
市场里人声混杂,鸟鸣啁啾,犬吠轻响,还有各种花草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售卖娇艳花卉、游弋金鱼、或是堆着奇异石块的摊位,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或许,该养个什么活物。不需要多名贵,只要能陪着他,有点灵性,能听听他那些无处可诉的烦闷就好。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偏离了主干道,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些的通道。两旁的店铺变得专一起来,多是卖鸟的。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一家不算太大,但收拾得颇为干净的鹦鹉专卖店前。
店门口挂着几只色彩斑斓的鹦鹉,见他靠近,有的扑棱着翅膀,有的发出意义不明的鸣叫。他推开门,门楣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店内光线稍暗,空气中浮动着鸟羽、饲料和木质栖杆混合的特殊气味。
他正漫无目标地打量着那些笼子里或美丽或神气的鸟儿,犹豫着该从哪里看起。
一个清晰得近乎突兀的声音,从角落里传了过来,字正腔圆,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小军。小军哥哥。”
周小军浑身一僵,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住了。他猛地转头,循着声音望去。
在靠墙的一个金属栖架上,独立着一只鹦鹉。体型中等,不像其他鹦鹉那般艳丽夺目,它通体覆盖着深浅不一的灰色羽毛,唯有尾部是一抹醒目的鲜红色。最特别的,是它那双圆溜溜的、带着淡黄色眼圈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神里透着一股远超普通鸟类的专注和……审视?
是幻听吗?在这陌生的地方,一只鹦鹉,在叫他的名字?
他难以置信地往前挪了两步,靠近那个角落,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那灰鹦鹉见他靠近,似乎更来劲了,在栖架上轻轻挪动了一下爪子,歪了歪头,再次开口,声音清晰依旧:“周小军。选我。”
这一次,周小军听得真真切切。不是幻听!一股寒意混着巨大的惊诧,从脊椎骨窜了上来。这怎么可能?
店主是个微胖的中年人,闻声笑呵呵地走过来:“哟,灰灰今天话挺多啊。这家伙聪明是聪明,就是平时不太爱搭理人。”
“它……它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周小军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发干。
店主也愣了一下,挠挠头:“奇怪了……它平时是会学舌,说些‘你好’、‘再见’、‘吃饭了’之类的,没听它叫过这名字啊。可能是巧合?或者不知道在哪儿听过,正好对上您名儿了?”
巧合?周小军看着那只灰色的鹦鹉,它依旧稳稳地站着,那双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他无法相信这是巧合。那种被精准叫出名字的感觉,太诡异,也太有吸引力了。
“它是什么品种?”他问,目光没有离开那只灰鹦鹉。
“非洲灰鹦鹉,公认最聪明的鹦鹉之一,模仿能力、认知能力都特别强。这只尤其,有时候说出来的话,都不像是单纯的学舌……”店主介绍着。
“我就要它了。”周小军几乎没怎么犹豫,脱口而出。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说,就是它了,这非同寻常的相遇,或许能驱散一些他生活中的迷雾,哪怕只是带来一点不一样的声响。
付款,提笼。那只被他随口命名为“灰灰”的非洲灰鹦鹉,在崭新的鸟笼里异常安静,只是偶尔转动脑袋,透过栅栏缝隙打量着外面车水马龙的世界。
回到一诺珠宝工作室,已是傍晚。员工们都已下班,空荡荡的办公区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将鸟笼随手挂在了办公室连接着的小阳台的挂钩上。夕阳的余晖给灰色的羽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办公椅上,望着阳台上的笼子,一天积压的疲惫和法庭上带来的沉重感再次席卷而来。他揉了揉眉心,忍不住低声嘟囔,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自言自语:“……到底是为了什么?妈,你图什么啊……” 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痛苦。
就在这时,阳台上传来一个清晰、平静,甚至带着点金属质感冰冷的声音,穿透了傍晚的宁静:
“她不知道。”
周小军猛地抬头,水杯差点脱手。
鸟笼里,灰灰正看着他,鸟喙开合: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周小军霍地站起,几步冲到阳台,一把抓住冰凉的金属栏杆,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死死盯着笼子里的灰灰,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你说什么?谁不知道?不知道什么?”
灰灰在栖木上挪动了一下,灰色的羽毛微微蓬松,它歪着头,那淡黄色的眼睛在渐暗的光线中,竟似乎闪过一丝微光。它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组织语言,或者,在读取什么。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它再次开口,语调平铺直叙,却字字如锤,砸在周小军的心上:
“周姨。你妈妈。她被‘弄睡着’了。” 它用了几个简短、甚至有些幼稚的词汇,但组合起来的意思却让周小军如坠冰窟。
“‘弄睡着’了?什么意思?是……下药?还是……” 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只在影视作品里见过的词,猛地窜入脑海,让他头皮发麻,“……催眠?”
灰灰的小脑袋点了点,动作幅度很小,但异常肯定。它看着周小军因震惊而收缩的瞳孔,继续说道,声音依旧平稳得可怕:
“有人,在她脑子里,放了东西。一个命令。她回来,不是因为想跑,是因为……‘时间到了’。”
周小军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踉跄着后退半步,靠在阳台的门框上,才能勉强站稳。催眠?命令?时间到了?这听起来简直像是天方夜谭!可这话,是从一只刚刚买回来的、本该只会学舌的鹦鹉嘴里说出来的!而且,它精准地描述出了母亲那不合常理的归来!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你到底是谁?”
灰灰没有回答他关于身份的问题,它只是静静地站在栖木上,傍晚最后一点天光勾勒出它安静的轮廓。它看着周小军,眼神深邃,仿佛承载着远超一只鸟类所能理解的秘密。
“她,”灰灰的喙轻轻开合,吐出最后几个字,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保护东西。”
“保护什么?”周小军急切地追问,身体前倾。
灰灰却不再说话了。它转过头,望向阳台外彻底沉入夜色的城市,只留给他一个沉默的、神秘的灰色侧影。
周小军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几句话——“被弄睡着了”、“脑子里放了命令”、“时间到了”、“保护东西”……母亲下药、潜逃、自首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行为,似乎被这几句荒谬离奇的话,撕开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幽深黑暗的入口。
他买的,根本不是什么排解孤独的萌宠。
他带回来的,是一个能窥探人心、直指秘密的……怪物?还是……钥匙?
周小军看着那只在暮色中如同剪影般的灰色鹦鹉,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他原本只是“勉强够花就行”的、死水微澜般的生活,从这一刻起,将彻底天翻地覆。而那困扰他许久的、关于母亲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变得更加浓重、更加扑朔迷离了。
阳台的窗户没有关严,夜风带着凉意吹入,拂动他额前的发丝,也吹得鸟笼轻轻晃动。灰灰在栖木上调整了一下姿势,依旧沉默着,像一个守口如瓶,却又知晓一切的古老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