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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府邸的宴会,总是洛阳城中一道奢靡的风景。丝竹管弦之音袅袅不绝于耳,珍馐美馔的香气混合着浓郁的酒气,弥漫在雕梁画栋的厅堂之间。舞姬们水袖翩跹,身姿曼妙,引得席间宾客阵阵喝彩。何进高踞主位,满面红光,肥胖的身躯深陷在柔软的锦垫里,享受着周遭谄媚的奉承和恭维。作为当朝大将军,皇后的兄长,他本是这洛阳城里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往日里,这等宴饮,是他彰显地位、拉拢人心的寻常手段。

然而今日,尽管场面依旧热闹,何进的眉宇间,却始终萦绕着一丝难以驱散的阴霾。他举起镶嵌着宝石的金樽,强笑着向宾客劝酒,目光却不时飘向窗外,仿佛那沉沉夜色中,隐藏着噬人的猛兽。酒是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此刻入喉,却带着几分苦涩。

“大将军,何以愁眉不展?”坐在他下首的一位心腹幕僚察觉有异,低声问道,“可是为了近日朝中之事?”

何进放下金樽,肥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挥了挥手,示意乐师舞姬暂且退下。待厅中只剩下核心的几个依附于他的官员和幕僚后,他才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浊息。

“朝中之事?”何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们难道没看见?没听见?汝南的周凌,脑袋挂在城门口!清河的张闳,父子四人一起掉了脑袋!那御史暗行……还有皇甫嵩的兵……”他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仿佛那柄传闻中的“白虹剑”已经架在了上面,“陛下……陛下这次是动了真怒,也是动了真格啊!”

一名掌管部分京城卫戍的校尉接口道:“大将军所言极是。末将听闻,那御史暗行无孔不入,手段狠辣,只认陛下,不认人情。皇甫嵩的北军更是虎狼之师,如今陛下威望日隆,他们……他们恐怕真的只听陛下号令了。”

另一名与何进来往密切的富商颤声道:“不仅是杀人,还有那均输平准,那新盐引!糜竺一个商贾,如今风头无两,他那是断了多少人的财路?可陛下支持他,谁敢说个不字?还有北疆的假田令,流民都往北边跑,这……这人心都快被陛下收拢完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近来朝堂和地方的剧变,越说,厅内的气氛就越发凝重寒冷。这些往日里依仗何进权势,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法勾当或利益牵扯的人,此刻都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皇帝不再是从前那个需要依靠外戚和宦官平衡朝局的少年天子了,他手握利剑(暗行与军队),怀揣钱袋(新政),正以雷霆万钧之势,清扫着一切阻碍。

何进越听越是心惊肉跳。他想起自己那个同样跋扈、但最终被皇帝像碾死蚂蚁一样处置掉的同宗(何苗,历史上被何进所杀,此处艺术处理),想起自己麾下一些将领可能也有些不干净,想起自己何家这些年来借助他的权势,在地方上也没少侵占田产、经营私利……以往觉得天经地义、无人敢管的事情,此刻都变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

“够了!”何进烦躁地低吼一声,打断了众人的议论,“都给本将军闭嘴!”他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意识到,如果再像以前那样,置身事外,甚至暗中阻挠,下一个被推出来祭旗的,很可能就是他何进!皇帝连盘踞地方的百年豪强都说杀就杀,还会在乎他一个靠着妹妹上位的大将军?

宴会不欢而散。何进独自一人留在空旷而狼藉的大厅里,对着摇曳的烛火,内心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挣扎和恐惧。是继续维持表面尊荣,实则步步惊心?还是……主动低头,换取一时安稳?

他想到了张闳被抄没的那海量家产,想到周凌死后家族顷刻间烟消云散,想到了皇帝那双越来越深沉、越来越锐利的眼睛……最终,对死亡的恐惧压倒了对权力和财富的贪婪。

“来人!”何进嘶哑着嗓子喊道。

一名老管家应声而入。

“去!把库房里,那批从……从江南运来的明珠,还有那几箱压箱底的金饼,都……都清点出来。”何进的声音带着心痛无比的割舍感,“还有,去把大公子、三叔公他们都叫来!立刻!马上!”

深夜的大将军府,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何进将自己的兄弟子侄、核心管事全部召集起来,宣布了一个让他们目瞪口呆的决定:献出部分家财,支持陛下新政!同时,严令所有何家子弟、门人故吏,即刻起收敛行为,不得再有任何欺行霸市、侵夺田产之举,违者逐出家门,绝不姑息!

“大哥!你疯了?!”何进的弟弟何苗第一个跳起来反对,“那可是咱们何家几代人攒下的家底!凭什么献给那小皇帝?再说,咱们以前做的事,哪家外戚不这么干?他还能把我们都杀了不成?”

“你懂个屁!”何进猛地一拍桌子,双眼赤红,“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没看见张闳是怎么死的吗?你想让咱们何家也落得那个下场?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都给老子听好了,谁要是敢阳奉阴违,给何家招祸,不用等陛下动手,老子第一个宰了他!”

在何进罕见的暴怒和死亡的威胁下,何家众人虽然满心不甘和怨恨,却也只得噤若寒蝉,低头领命。

翌日清晨,何进换上了一身相对朴素的朝服,没有乘坐他那辆招摇的八驷安车,而是乘了一辆普通的双辕马车,带着十几口沉甸甸的大箱子,早早地来到了宫门外求见。

德阳殿侧殿内,刘宏刚刚听完卢植关于青徐盐商异动的汇报,听闻何进求见,还带着大量财物,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淡淡的讥诮。

“宣。”

何进几乎是弯着腰,小步快走地进入殿内,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惶恐和忠诚:“臣何进,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将军何事如此急切?”刘宏端坐御座,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

“陛下!”何进抬起头,脸上堆满了恳切,“臣……臣近日见陛下为国事操劳,推行新政,呕心沥血,臣虽愚钝,亦感同身受,夙夜难眠!臣思及身为国戚,理当为陛下分忧,为社稷尽力!故……故臣愿献上家中积蓄之半,计有明珠十斛,金五千斤,钱三千万,助陛下推行均输平准,安抚流民,以表臣拳拳之心!”

他一口气说完,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地面,不敢抬起。他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的背上,让他如芒在背。

刘宏静静地看着跪伏在地的何进,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甚至在某些时候需要他隐忍退让的大将军,此刻就像一只受惊的肥鼠。他心中雪亮,何进此举,非出本心,实为恐惧。其家财也远不止此数,不过是断尾求生之举。

殿内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对何进而言,却如同一年般漫长。

终于,刘宏开口了,声音温和了许多:“大将军快快请起。爱卿有此忠心,朕心甚慰。”他示意身旁的内侍去扶何进,“如今国家多事,正需上下同心。爱卿能深明大义,捐资助国,实乃百官楷模。朕,记下你的功劳了。”

何进这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连声道:“臣不敢当楷模,此乃臣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至于约束子弟……”刘宏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乃持家之本,亦是保身之道。望大将军好自为之,莫要辜负朕今日之信重。”

“臣明白!臣一定严加管束,绝不让陛下失望!”何进连忙保证,后背却已被冷汗浸湿。皇帝的话,听起来是嘉许,实则警告意味十足。

又温言抚慰了几句,刘宏便让何进退下了。看着何进那几乎是小跑着离开殿门的肥胖背影,刘宏脸上的温和瞬间收敛,恢复了平日的深沉。

卢植从屏风后转出,低声道:“陛下,何进此番,怕是真心畏惧了。”

“畏惧是真,”刘宏淡淡道,“但狗改不了吃屎。他今日能因畏惧献财,来日亦可能因利益反噬。此人庸碌无能,首鼠两端,不堪大用。暂且稳住他,莫要让外戚在此时给新政添乱即可。待朕料理了更大的麻烦,再……”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冷意已说明一切。

何进献财表忠心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洛阳的权贵圈。大多数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位大将军是怂了,在向皇帝交“保护费”。不少人暗中嘲笑何进的懦弱和狼狈。

然而,此举在另一部分人看来,却无异于一种“背叛”。

当晚,司徒袁隗的府邸,一间隐秘的书房内。几位身着儒衫、气度不凡的老者聚在一起,脸色都不太好看。他们代表了部分与何进利益交织甚深、或者说原本指望何进能在前方顶住皇帝压力的士族门阀。

“这个屠沽之辈!果然靠不住!”一位来自弘农杨氏的老者愤愤地将茶杯顿在案上,“不过是死了几个豪强,查了几个贪官,就吓得屁滚尿流,把家底都献出去了!真是丢尽了我们士人的脸面!”

袁隗相对沉稳,但眉头也紧锁着:“何进此举,虽为自保,却也等于向陛下彻底低头。陛下如今手握兵权,又得糜竺、陈墨等敛财、利器,如今连外戚也……唉,其势已成啊。”

“势成?”另一位老者冷哼,“袁司徒,莫非我等就只能坐视陛下如此‘折腾’下去?均输平准与民争利,假田令动摇根基,御史暗行更是悬在所有人头上的一把刀!长此以往,还有我等士族的立足之地吗?”

“那又能如何?”有人悲观道,“难道还能明着对抗不成?汝南周凌、清河张氏,便是前车之鉴!”

书房内陷入了一阵难堪的沉默。对抗皇权,他们暂时没有那个力量和胆量,但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接受权力和利益被一步步剥夺,更是绝无可能。

袁隈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明着对抗,自然不行。但……陛下行事如此酷烈,难道就真的毫无破绽?难道天下人,就真的都心向新政?别忘了,还有那……太平道呢。”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或许,我们该换个方式了。比如……静观其变,或者……在适当的时候,让陛下知道,治理天下,离不开士人的合作与……‘劝谏’。”

就在这些士族元老们于暗室中密议的同时,何进在自己的大将军府中,看着空了一大半的库房,正肉痛得无以复加。他虽然暂时求得安稳,但也知道,自己这番举动,定然得罪了不少背后的支持者。

“父亲,”他的长子何咸在一旁忧心忡忡地道,“我们献出这么多钱财,又约束族人,袁司徒他们那边……怕是会有所不满啊。”

何进烦躁地挥挥手:“不满?他们不满又能怎样?是他们的不满重要,还是陛下的刀重要?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他虽然如此说,但眼中也掠过一丝忧虑。他知道,自己这条路,恐怕是越走越窄了。

而此刻,一封来自青州的密报,被快马送入了洛阳皇宫,直接呈送到了刘宏的案头。密报的内容,让刘宏刚刚因何进臣服而稍缓的眉头,再次紧紧锁起。青徐的盐商,与太平道的勾结,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深,而他们的反扑,也即将开始。新的风暴,正在东海之滨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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