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清晨,本应被此起彼伏的市井喧嚣唤醒,但今日,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氛却如同浓雾般笼罩着整个城市。太阳刚刚爬上宫墙的鸱吻,将金光洒在南宫的琉璃瓦上,却驱不散德阳殿前广场上那压抑的寂静。百官们按品秩肃立,宽大的袍袖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带着一丝凝重,目光偶尔交汇,也迅速避开,仿佛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刺。
端坐在九龙御座之上的刘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年轻的面庞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北伐凯旋的余威尚未散尽,他身上那件玄色十二章纹冕服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重,也更具威严。他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那细微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清晰可闻,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众卿,”刘宏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抓住了所有臣子的注意力,“北疆胡尘暂息,将士用命,赖祖宗庇佑,得保边境安宁。然……”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群臣,将一些人的不安、一些人的揣测、一些人的事不关己都看在眼里。
“然朕巡幸北疆归来后,视察冀、豫,所见所闻,触目惊心!田地荒芜,流民塞道,民生之凋敝,远超朕之想象!”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冰冷的怒意,“更有甚者,地方豪强,勾结胥吏,欺压良善,侵吞民田,致使国库空虚,而私库充盈!此乃动摇国本之祸根!”
这番话语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层浪。虽然皇帝北巡归来后已有风声,但如此在朝堂之上公然撕开疮疤,还是让许多养尊处优的公卿们感到不适。尤其是一些出身大族的官员,眼神闪烁,下意识地避开了皇帝锐利的目光。
司徒袁隗,作为士族领袖,不得不出列,他手持玉笏,躬身道:“陛下息怒。地方吏治,积弊已久,非一日之寒。还需从长计议,缓缓图之,若操之过急,恐生变乱。”
“从长计议?”刘宏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袁司徒,等到饿殍遍野,等到揭竿四起,再去计议吗?朕看,是有人不愿意让朕计议吧!”
他不再给袁隗反驳的机会,目光转向一旁侍立的卢植:“卢尚书。”
卢植应声出列,神色肃然:“臣在。”
“朕命你主持重设‘均输平准署’,章程可曾拟定?人选可曾考量?”刘宏直接切入正题,这就是他今日朝会真正的目的。
“回陛下,”卢植声音洪亮,早有准备,“章程草案已由东观秘阁诸位学士反复推敲拟定,旨在由国家介入重要物资流通,贱时买入,贵时卖出,平抑物价,打击奸商囤积,同时增加国库收入。至于人选……”
他略一迟疑,还是坚定地说道:“臣举荐一人,或可担此重任。”
“讲。”
“原徐州从事,现于洛阳的糜竺,糜子仲。”
“糜竺?”这个名字一出,朝堂上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议论声。糜家虽是徐州巨富,但毕竟是商贾出身,在看重门第的东汉官场,让一个商人执掌如此重要的新部门,简直是骇人听闻。
大司农曹嵩立刻出列反对:“陛下!万万不可!均输平准,涉及钱粮巨万,关乎国计民生,岂能交由一商贾操持?此例一开,恐天下商人竞相钻营,与国争利,败坏朝纲!臣以为,当选清流干吏主持,方为正道!”
不少官员纷纷附和,一时间,反对之声甚嚣尘上。
刘宏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等声音稍歇,才缓缓开口:“清流干吏?曹大司农,你掌管国家钱粮,可知如今洛阳粟米价格几何?”
曹嵩一愣,他哪里关心过具体市价,只得含糊道:“臣……臣忙于统筹大局,具体市价,自有下属……”
“你不知道,朕告诉你!”刘宏打断他,声音冷冽,“斗粟已逾百钱!而且还在上涨!这就是你这位清流干吏统筹的大局?朕北巡之前,斗粟不过三十钱!短短数月,翻了三倍有余!这就是你们口中的从长计议?等到百姓易子而食,再去计议吗!”
皇帝的怒火如同实质般压了下来,整个德阳殿落针可闻。曹嵩脸色煞白,讷讷不敢言。
刘宏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他知道,光靠发火解决不了问题。他看向卢植:“卢卿,你既举荐糜竺,想必有其理由。”
卢植镇定自若,朗声道:“陛下明鉴。糜子仲虽出身商贾,然其人家资巨万却乐善好施,诚信着于四海。更兼其精通货殖之道,对各地物产、物流、市价了如指掌,此正是均输平准所需之才。且其为人忠义,陛下破格用之,必感念天恩,竭诚效力。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若拘泥于出身,恐误国事。”
刘宏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扫过群臣:“众卿可还有异议?”
阶下一片沉默。皇帝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加上卢植力荐,北伐的威望犹在,此刻谁也不敢再轻易触这个霉头。
“既然如此,”刘宏一锤定音,“着即成立均输平准署,秩比二千石,直属尚书台。擢糜竺为均输平准令,总署事务!赐铜印黑绶,即日上任!”
旨意一下,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当糜竺穿着一身崭新的官袍,手持诏书和印信,走进位于洛阳东市的均输平准署临时衙署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复杂的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有鄙夷,更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这衙署原是某位获罪官员的别业,稍加改建而成。院内,几十名由卢植从各部抽调来的低级官吏和算学博士已经等候在此,他们看着这位以商人身份一步登天的顶头上司,眼神中充满了疑虑。
糜竺并未多言,他只是平静地扫视了一圈众人,然后走到院中摆放的一张巨大的案几前。案几上,铺开着一张巨大的麻纸,上面已经用炭笔勾勒出洛阳及周边地区的简略地图。
“诸位,”糜竺开口了,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蒙陛下信重,委以此任。竺,一商贾耳,本不敢当此大任。然,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今日起,我等便同舟共济,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解难。”
他拿起一支细毫笔,蘸了朱砂,在地图上的几个关键位置画上圆圈。“洛阳米价,自去岁底便开始异常波动。据我所知,目前市面上七成以上的粮粟,掌控在三个大粮商手中。”他点了点三个圆圈,“城西‘永丰仓’的卫氏,城南‘广储号’的吴氏,以及……背后有颍川某些大族影子的‘通济栈’。”
此言一出,下面的官吏们微微骚动。这些信息,他们这些在京城混迹多年的老吏都未必清楚,这位新来的糜令君,竟似了如指掌。
“卫氏倚仗宫中有人,囤积居奇,手段最为酷烈;吴氏与漕运帮派关系密切,控制来路;通济栈背景最深,行事也最为隐秘。”糜竺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生意,“他们三家看似竞争,实则早已默契,共同抬价。如今陛下北伐成功,北疆安定,流民返乡在即,春耕亦将开始,他们料定官府需粮甚急,故而敢于将价格抬到如此离谱之境。”
一名年轻的算学博士忍不住问道:“令君既知根底,我等该如何应对?若强行压价,只怕他们联合抵制,闭仓不售,届时洛阳断粮,恐生大乱啊!”
糜竺看了他一眼,赞许地点点头:“问得好。所以,我们不能硬来。”他放下朱笔,双手按在案几边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起来,“我们的优势在于两点:第一,我们是官署,代表朝廷,有陛下支持,有大义名分;第二,我们有钱,有陛下特批的内帑和部分抄没的赃款作为本金。”
他直起身,开始下达指令,语速快而清晰:“第一队,立刻持我手令,前往洛水码头,封锁所有私人粮船,查验货品、税单,凡有不合规者,一律暂扣!记住,是依律查验,态度要强硬,但手续要齐全,不给人口实!”
“第二队,持均输平准署公文,前往京兆尹府及河南尹府,请求协同,严格控制洛阳各城门,对运粮入城的车辆进行登记造册,尤其是那三家粮商的运粮队,重点关照!”
“第三队,随我前往西市,我们均输平准署,今日要开张营业了!”
命令一条条发出,清晰明确,原本还有些茫然的官吏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行动起来。糜竺则带着一队人,押着十几辆满载着铜钱和空麻袋的牛车,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洛阳西市。
西市人声鼎沸,但粮食交易区却显得颇为诡异。几家大粮店门前冷清,标出的价格高得吓人,而一些小粮铺早已无粮可卖,店主愁眉苦脸。大量市民聚集在街口,望着那高悬的价牌,脸上满是绝望和愤怒。
糜竺的到来,立刻引起了轰动。他命人在市署旁边的空地上,直接搭起一个简易的木台,挂上“均输平准署平价售粮点”的横幅。然后,他让人将一袋袋粟米扛上来,堆成小山。
“诸位洛阳父老!”糜竺站上木台,声音清越,传遍四周,“奉皇帝陛下诏令,设立均输平准署,平抑物价,惠及民生!自今日起,此处售粮,斗粟四十钱!”
四十钱!
这个价格虽然比正常年份略高,但相比之前的一百多钱,简直是天壤之别!人群瞬间沸腾了,人们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真的只要四十钱?”
“官家说话算数吗?”
“不会是陈年坏米吧?”
面对质疑,糜竺亲自解开一个麻袋,抓起一把金黄饱满的粟米,展示给众人看:“皆是今年新收的河北良粟!童叟无欺!每人限购三斗,以防囤积!排队购买,维持秩序!”
廉价的官粮一出,那几家大粮商坐不住了。卫氏粮店的掌柜很快派人混在人群中打探,确认官粮质量上乘,价格低廉,并非虚张声势。他急忙派人去向背后的东家报信。
接下来的几天,洛阳的粮市上演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糜竺利用官方资本,持续从北疆屯田区、以及通过糜家商业网络从荆州、扬州等地紧急调运粮食入京,在西市和东市设立了多个平价售粮点,牢牢将价格钉在四十钱一斗。他甚至公开了粮食的入库成本和运输费用,表明这个价格官府仍有微利,并非亏本赚吆喝,以此打击奸商散布的“官府撑不了多久”的谣言。
三大粮商试图联手抵抗,闭仓停售,企图造成市场恐慌,等待官府储备耗尽。然而,糜竺早已通过御史暗行和市井渠道,将他们各大仓库的大致存粮数量摸得一清二楚。他算准了他们的库存支撑不了太久,尤其是卫氏,因其囤积最多,资金占用巨大,压力也最大。
同时,糜竺使出了第二招——舆论战。他授意一些说书人和童谣,在市井间传播“卫家米,百姓泪”、“吴家仓,老鼠胖”、“通济栈,黑心肝”之类的顺口溜,将民怨精准地引向这几个大粮商。甚至有一些小吏“无意中”透露,朝廷正在核查近几年的粮税账目,重点就是那几家。
压力之下,联盟开始出现裂痕。背景相对较浅的吴氏率先动摇,他们担心再扛下去,不仅赚不到钱,可能连老本都要赔进去,还会惹上官司。吴氏家主秘密派人接触糜竺,表示愿意按官府指导价出售部分存粮。
糜竺欣然接受,但提出了条件:必须优先供应给均输平准署,并且价格要比指导价再低一成。这是杀鸡儆猴,也是分化瓦解。吴氏权衡利弊,只得答应。
消息传出,卫氏和通济栈又惊又怒。卫氏的东家,仗着与宫中某位权重宦官(曹节余党)的姻亲关系,竟然想出了一条毒计。
这天深夜,糜竺还在衙署中核对账目,一名心腹仓皇来报:“令君!不好了!我们设在洛水码头的一处临时粮仓……走水了!”
糜竺猛地站起身,眼中寒光一闪:“损失如何?可有人伤亡?”
“火势刚起就被巡夜的兵丁和咱们的人发现,及时扑灭了,只烧毁了外围的一些草料,粮仓无恙。但是……抓住了一个纵火之人,他……他声称是受令君您指使的!”
“诬告?”糜竺瞬间明白了对方的伎俩。这是要栽赃陷害,把他这个平准令拖下水,甚至牵扯到皇帝!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方狗急跳墙,使出如此下作手段,反而说明他们快撑不住了。
“人呢?”
“已被我们控制,塞了口,没让他胡乱喊叫。”
“看好他。”糜竺沉声道,“另外,立刻去请皇甫嵩将军麾下的巡城司马过来,就说我们抓到了一个纵火犯,疑似太平道余孽,意图扰乱京师!”
心腹一愣,随即领会:“属下明白!这就去办!”将纵火案定性为太平道余孽作乱,既能避开针对糜竺的阴谋,又能借力打力,利用朝廷正在严打太平道的东风。
这一手反击又快又狠。第二天,巡城司直接派兵“保护”了卫氏和通济栈在城外的几处主要仓库,美其名曰防止“乱党”破坏。实际上是切断了他们暗中转移粮食的可能。而那个纵火犯,在巡城司的“专业”审讯下,很快就“招认”是受了卫家管事的指使。
形势急转直下。在官方强大的政治、军事和经济多重压力下,卫氏和通济栈终于崩溃了。他们不得不主动找到糜竺,表示愿意无条件接受官府平准价格,开仓售粮。
持续了近一个月的洛阳粮价风暴,终于平息。斗粟价格稳定在了四十钱左右,市民们欢天喜地,对这位商贾出身的糜令君交口称赞。均输平准署一战成名,确立了权威。
德阳殿内,刘宏听着卢植的汇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真正轻松的笑意。
“好,很好。糜子仲果然没让朕失望。”他赞许道,“此人通经济,知权变,懂人心,是块难得的干才。告诉糜竺,放手去做,朕支持他。均输平准之策,要尽快推行到三辅、河南等关键地区。”
“臣遵旨。”卢植躬身,随即又道,“陛下,糜竺此次虽胜,却也彻底得罪了卫氏及其背后的势力,还有颍川的那些……只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刘宏冷哼一声,目光掠过殿外蔚蓝的天空,仿佛能看到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朕知道。卫家?颍川?”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凛冽的杀意,“他们不过是疥癣之疾。糜竺是朕立在明处的一杆旗,朕倒要看看,谁敢动这杆旗!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你让糜竺做好准备,更大的风浪,马上就要来了。”
卢植心中一凛,知道皇帝所指的,是那隐匿于民间,却已暗流涌动的太平道,以及那些盘根错节、与国争利的天下豪强。糜竺的初战告捷,只是掀开了这场经济大战的序幕而已。
而此刻,刚刚松了口气的糜竺,在自己的衙署内,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拜帖。帖子上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闻君善贾,愿以天下为市,君可敢与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