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幔帐,沉沉地笼罩着冀州西南边境的驿馆。寒风在屋外呼啸,不时卷起沙砾,敲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更衬得馆驿内一片死寂。
刘宏并未安寝。他独自坐在一间僻静客房的书案前,案头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跳跃的火苗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也将他眼底深处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忧虑与决断勾勒得愈发清晰。
白日里亲手掩埋流民尸骨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他指尖,冰冷而沉重。那一家三口蜷缩在灌木丛下的景象,如同用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之中,时刻灼烧着他的理智和良知。冀州之行,所见所闻,无一不在印证着他来自后世的那个可怕认知——这个帝国,已然走到了悬崖边缘,内里早已被蛀空,只需轻轻一推,便会轰然崩塌。
而那一推,很大可能,就来自那个盘踞在钜鹿,以宗教为外衣,以绝望民众为燃料的太平道!
他摊开一张粗糙的舆图,目光死死钉在标着“钜鹿”、“广宗”、“下曲阳”等字样的区域。根据史书零星的记载和此行窥见的蛛丝马迹,张角的核心势力范围,应该就在这一带。但“三十六方”的具体分布?兵力多寡?武器装备情况?起事的确切时间?这些关键信息,依旧如同笼罩在迷雾之中。
他知道历史的大势,却看不清当下的细节。这种“先知”的视角,在带来战略优势的同时,也伴随着巨大的焦虑和不确定。他就像一个知道洪水必将到来,却不知堤坝具体何时、何处会最先决口的人,只能焦灼地等待着那最终确认的信号。
油灯的灯花“噼啪”轻爆了一声。
就在这时,客房的门被极轻、极有规律地叩响了三次,停顿一息,又响了两下。
刘宏眼神一凛,低声道:“进。”
门被无声地推开,玄圭那如同鬼魅般的身影闪了进来,随即迅速将门掩上。他依旧穿着那身便于行动的青衣,但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种更加浓重的肃杀之气。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根细小的、不过手指长短的铜管。
“主公。”玄圭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事态紧急的凝重,“冀州中部暗行,冒死送来最高密级急报!”
刘宏的心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讲。”
玄圭双手将铜管呈上:“信报采用三级密码加密,由三名不同线路的兄弟分别传递部分内容,属下已初步核验,内容一致,可信度……极高。”
刘宏接过那冰冷的铜管,指尖在管壁一处细微的凹凸处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铜管顶端弹开,露出里面卷得紧紧的一小卷素帛。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在油灯下缓缓展开。
素帛上的字迹极小,是用特制的细笔蘸着某种无色药水书写,需要靠近灯火,借助微弱的热力烘烤,字迹才会缓缓显现出来。这是一种极为隐秘的传信方式,若非事关重大,绝不会启用。
刘宏将素帛凑近跳动的火苗,目光随着那逐渐清晰的、冰冷如铁的字句,一点点扫过。
“……经多方交叉印证,已确认太平道内部确以‘方’为军事编制单位。大小‘方’首领称‘渠帅’。目前可确认之‘方’已有二十一,遍布冀、青、徐、豫、荆、扬、兖、幽八州!其中,冀州境内,已探明至少有六‘方’,兵力预估逾三万……”
“……钜鹿、广宗、下曲阳为核心区,疑似设有总坛及大型武库。各地‘方’正在秘密收集、打造兵器,以短刀、长矛、猎弓为主,亦有少量军中流出的制式环首刀及弩机……其打造作坊多隐藏于深山、密林或大型庄园之内,以打造农具、日常铁器为掩护……”
“……太平道高层近期频繁密会,信使往来密切。各地‘渠帅’接到的指令中,多次出现‘甲子’、‘大吉’、‘待命’等暗语。其物资囤积、人员调动之频密,远超往常,显有大事将发之兆……”
“……另,疑似发现太平道与部分地方郡县低级官吏、乃至军中底层军官有所勾连,具体名单及程度,仍在深查……”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
刘宏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果然如此”的冰冷确认,以及“终于来了”的沉重决绝。
“三十六方”的军事编制!遍布八州的庞大网络!秘密打造的兵器武库!“甲子”起事的明确信号!甚至,已经开始渗透官府和军队!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被这份来自阴影之中的密报,无情地串联起来,勾勒出一幅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画卷!
张角,不是在做梦,他是在实实在在地准备一场席卷天下的战争!他的野心,他的组织能力,他的执行力,都远超寻常的农民起义领袖!
历史书上那寥寥几笔记载的“黄巾之乱”,其背后竟是如此严密、如此庞大的阴谋!而自己,正站在这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上!
油灯的光芒似乎都因为这沉重的消息而黯淡了几分。客房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以及刘宏自己那逐渐变得粗重起来的呼吸声。
他缓缓将素帛放在火焰上,看着那承载着惊天秘密的绢帛迅速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消散在空气中。
“消息来源,可靠吗?”刘宏的声音有些沙哑,他需要最后的确信。
“绝对可靠。”玄圭斩钉截铁地回答,“传递此消息的三名兄弟,其中一人已成功混入太平道在魏郡的一个‘方’,担任文书之职,接触到了部分核心名册。另一人则跟踪了一支太平道的秘密运输队,亲眼目睹他们将打造好的长矛和箭簇运入山中秘库。第三人,则在钜鹿城外,监听到两名‘渠帅’的密谈,亲耳听闻‘甲子年,天下易主’之语!”
人证、物证、旁证,俱全!由不得他不信!
刘宏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久久不语。
先知先觉的优势,在这一刻被现实的情报彻底夯实,但也带来了更巨大的压力。他知道敌人很强,却没想到对方已经强大、成熟到了如此地步!留给他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还要少!
历史上,黄巾起义爆发于公元184年(甲子年)春天。而现在,是公元180年末。满打满算,只有三年多的时间!
三年!他要用这三年时间,去瓦解一个经营多年、拥有数十万信众、组织严密、甚至开始武装起来的庞然大物!要去整顿一个积弊已深、腐败透顶的官僚系统!要去对抗无数盘根错节、拥有私人武装的地方豪强!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他。他甚至能听到历史车轮那轰隆作响、无情碾来的声音。
但是……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中所有的迷茫、焦虑、甚至那一丝恐惧,都在瞬间被蒸发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百炼精钢般的冰冷和坚定!
不能完成,也要完成!没有退路!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冰冷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也让他滚烫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
“玄圭。”他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声音如同这冬夜般凛冽。
“属下在。”
“两件事。”刘宏语速极快,条理清晰,显示出他内心已在瞬间做出了决断,“第一,传令所有在太平道活跃区域的暗行,潜伏深度提升至最高级别!不惜一切代价,继续深挖其‘三十六方’的具体分布、渠帅名单、武库位置、起事的具体时间计划!重点是冀州、青州、豫州!”
“是!”
“第二,”刘宏转过身,目光如电,“用最快的速度,最隐秘的渠道,将我们此行所有见闻,连同这份密报的核心内容,形成一份绝密奏报,直送洛阳尚书台,交到卢植和荀彧手中!告诉他们,朕已确认,‘大疫’将至,让他们依之前议定的‘防疫方略’,即刻开始准备!不得有误!”
“明白!”玄圭凛然应命,他深知“大疫”和“防疫方略”所指为何。这是决定帝国命运的时刻。
玄圭领命,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融入外面的黑暗,去执行那关乎国运的命令。
客房内,再次只剩下刘宏一人,以及那盏在寒风中摇曳不定、却顽强燃烧着的油灯。
刘宏重新坐回案前,摊开那张舆图。此刻,再看图上那些熟悉的地名,感觉已截然不同。它们不再是冰冷的名字,而是未来可能燃起战火、浸满鲜血的战场!
钜鹿、广宗、下曲阳……这些地方,必须重点布防!
冀州、青州、豫州……这些太平道势力最盛的区域,需要立刻加强监察和军事存在!
还有那些可能被渗透的郡县官府和军营,必须尽快甄别、清理!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移动,脑海中飞速运转,调配着有限的资源和时间。北伐之后,国库并不充裕,精锐的北军和羽林军也需要休整。而他要面对的,却是一个隐藏在民间、无处不在的敌人。
困难如山。但他眼神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越来越锐利。
先知的身份,让他看清了危险。而这份来自暗行的密报,则给了他精准出击的坐标和时间表!
他不再是被动地等待历史发生,而是主动地、争分夺秒地去改变历史!
“张角……”刘宏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你的‘黄天’之梦,该醒了。朕,不会给你甲子年的机会!”
他提起笔,在舆图的空白处,用力写下了四个字:
釜底抽薪!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然而,就在刘宏下定决心,准备返回洛阳大展拳脚之际,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窜入他的脑海——
太平道能渗透地方官府和底层军营,那么……洛阳呢?那座帝国的中枢,百官云集的都城,是否也早已被那张无形的巨网,悄然笼罩?自己回到洛阳之后,所要面对的,除了明面上的豪强和官僚,是否还有隐藏在暗处、甚至可能身居高位的……“自己人”?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悬念,在确认了外部巨大威胁的同时,也将最大的不安,引向了权力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