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嵩西征的大军尚未开出司隶地界,洛阳城中关于如何平定羌乱的争论,却已在暗流涌动中愈演愈烈。北伐胜利的余威犹在,但凉州传来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陇西数个县城相继失守,叛军势头不减,朝堂之上,原本被军事胜利暂时压下的各种声音,又开始冒头。
这一日,并非朔望大朝,但德阳殿内却聚集了超过平日数量的官员。气氛凝重,空气中弥漫着焦虑与争执的气息。龙椅上,刘宏面沉如水,听着下方的辩论。
以司徒袁隗为首的一部分老臣,力主“速剿”。“陛下!”袁隗手持玉笏,语气激昂,“羌胡之辈,畏威而不怀德!北宫伯玉、李文侯,枭獍之徒,竟敢攻杀朝廷命官,僭越称王,此乃十恶不赦之罪!当遣天兵,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尽诛首恶,传首四方,以儆效尤!如此,方能震慑诸羌,永绝后患!若行招抚,只怕示敌以弱,反助其气焰!”
这番言论,得到了不少出身关东、对边事缺乏深入了解的官员附和。在他们看来,叛乱就是叛乱,唯有铁血镇压,方能彰显朝廷威严。
而另一派,以熟悉边事的卢植及部分凉州籍官员为代表,则忧心忡忡。卢植出列反驳:“袁司徒之言,虽合大义,然未免失之操切。凉州羌患,非止一日,其叛也,半因边吏贪暴所逼。今叛军势大,裹挟流民甚众,若不分青红皂白,一概剿杀,岂非将数十万生灵尽数推向绝路?届时,凉州恐真成白地,朝廷纵胜,亦元气大伤,且结怨于羌胡,遗祸无穷!臣以为,当以剿为主,辅之以抚,分化瓦解,方为上策。”
“抚?如何抚?”袁隗冷笑,“难道要朝廷下诏,赦免那些杀害太守、劫掠州郡的叛匪不成?纲纪何在?国法何存?”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刘宏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袁隗的观点简单粗暴,符合朝廷体面,但恐难实际解决问题;卢植的考虑更为周全,但“抚”的尺度如何把握?如何区分“首恶”与“胁从”?这需要极其高明的手腕和对当地情势的深入了解。
就在争论陷入僵局之时,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陛下,臣骑都尉曹操,有本上奏!”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武将班列中,那位身形不算高大,但站姿如松,眼神锐利的青年将领身上。曹操在北伐中已崭露头角,但其资历尚浅,在此等军国大事上发言,引人注目,也带着几分冒险。
刘宏目光微动,抬了抬手:“讲。”
曹操深吸一口气,走出班列,从怀中取出一卷显然是精心准备的奏疏,朗声道:“臣近日详研凉州军报,并访查曾任职凉州之官吏,于羌乱之事,略有浅见。窃以为,司徒‘尽剿’之议,刚猛易折;卢公‘剿抚’之策,失之于泛。凉州之乱,犹如野火,扑灭不难,难在防止死灰复燃!故,臣冒昧,草拟《平羌策》一篇,伏请陛下圣鉴!”
他展开奏疏,声音清晰,条理分明:
“臣之策,核心有四:一曰‘严惩首恶’,二曰‘招抚胁从’,三曰‘兴修水利’,四曰‘开通羌道’!”
“其一,严惩首恶!北宫伯玉、李文侯等,弑官造反,罪在不赦,此乃底线,绝无妥协余地!需以皇甫车骑之重兵,寻其主力,予以歼灭性打击!此战,不仅要胜,更要胜得干脆利落,打出朝廷军威,震慑所有心怀不轨之徒!此谓‘立威’!”
“其二,招抚胁从!然抚非滥抚,需有章法!叛军之中,多为被裹挟之羌人部落、活不下去的汉地流民、乃至被击溃的郡国兵。对于此辈,当于战前、战中广发檄文,阵前喊话,言明朝廷只诛首恶,胁从不同。凡阵前倒戈者,助战有功者,战后愿归乡者,皆可免罪,并酌情给予粮种、田地,助其安身!如此,可瓦解叛军人心,加速其崩溃。此谓‘攻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有些动容的群臣,继续道:
“然,仅凭立威攻心,只能平定一时之乱。凉州屡叛之根源,在于地瘠民贫,水利不修,交通闭塞,汉羌隔阂!故,臣策之三、四,方为长治久安之本!”
“其三,兴修水利!凉州并非全然贫瘠,乃缺水所致!战后,当由朝廷主导,招募流民、降羌,以工代赈,大规模兴修水渠、坎儿井,引雪水灌溉戈壁。田地得以耕种,百姓有了活路,谁还愿意硬而走险?此谓‘固本’!”
“其四,开通羌道!以往汉羌隔绝,互不了解,易生猜忌摩擦。当效仿北疆互市之策,于凉州险要关隘之外,择址设立官市,允许羌人以牛羊、马匹、皮毛,交换我汉家盐铁、布匹、粮食。并鼓励汉商深入羌地,传播我汉家文明。同时,修建道路,连接羌地与州郡,使信息畅通,商贸繁荣。往来多了,隔阂自消。此谓‘通络’!”
曹操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将军事打击、政治分化、经济重建、文化融合紧密结合,构成了一套立体而长远的方略。这已远超一个单纯武将的思考范畴,展现出了深刻的政略眼光。
袁隗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曹操的策略,既维护了朝廷威严(严惩首恶),又考虑了现实困境(招抚胁从),更着眼于根本解决(兴修水利、开通羌道),几乎无懈可击。
卢植眼中露出激赏之色,微微颔首。
刘宏静静听着,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曹操这番论述,深深说到了他的心里。他想要的,从来不只是打赢一场仗,而是如何从根本上消除帝国的隐患。曹操此策,与他在北疆推行屯田、互市的思路一脉相承,甚至更为系统!
“好!好一个‘立威、攻心、固本、通络’!”刘宏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脸上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曹孟德!朕果然没有看错你!此《平羌策》,高屋建瓴,深谋远虑,非大将之才不能为也!”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曹操:“卿既有此良策,可愿随皇甫车骑西征,将此四策,付诸实践?”
曹操心中剧震,他上此策,虽有献策之心,却也未料到皇帝竟如此看重,直接赋予他实践之权!他立刻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颤抖,却依旧坚定:“陛下信重,臣敢不尽心竭力!纵使肝脑涂地,亦要助皇甫车骑平靖西凉,并将此安边之策,播于羌地!”
“好!”刘宏意气风发,“即日起,曹操擢升为平羌参军,秩比二千石,随皇甫嵩西征,参赞军事,专司招抚、屯田、互市等相关事宜!准你临机专断,有事可直接上奏于朕!”
“臣,领旨谢恩!”曹操深深叩首。
这道任命,再次在朝堂引起不小震动。参军之职虽非主将,但“秩比二千石”和“专司招抚屯田互市”、“临机专断”、“直奏于朕”这几项权力结合起来,其地位和影响力,已然非同小可!皇帝这是要大力栽培曹操,并让他成为西征大军中,执行其长远战略的关键人物!
袁隗等人脸色有些难看,却也无法再出言反对。
消息传到即将出发的皇甫嵩耳中,这位老帅抚须沉吟片刻,对身旁亲随道:“曹孟德,非常人也。陛下以此人辅我,西凉之事,或可有为。”他并未因曹操被赋予特殊权力而感到不快,反而有种得力的欣慰。
曹操府中,他连夜整理行装,灯下再次细读自己写的《平羌策》,心中豪情与压力并存。他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机遇,也是一个艰巨的挑战。西凉不是北疆,那里的情况更为复杂,地方势力盘根错节,羌汉矛盾根深蒂固,还有一个……据密报所言,不太安分的董卓。
他能否将自己的策略,在血与火的西凉大地上变为现实?
就在曹操随皇甫嵩大军开拔,踏上西征之路的数日后,一封来自陇西的密报,再次悄无声息地呈送到了刘宏的案头。密报中提到,董卓对朝廷派来“参赞军事”的曹操似乎颇不以为然,曾于酒后对部下言:“黄口小儿,懂得什么羌事?带着几卷破竹简,就想来指手画脚?这西凉的仗,还得靠咱们手里的刀把子!”
刘宏看着密报,眼神幽深。他预感到,曹操的西凉之行,绝不会顺利。真正的考验,或许不在战场,而在战场之外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