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的焦土尚未完全冷却,稽洛山下的血迹也才刚刚被新生的牧草覆盖,然而,那片广袤而残酷的草原,并未因一场决定性的失败而迎来长久的宁静。相反,一个巨大权力真空的出现,往往意味着更混乱、更血腥的争夺的开始。失去了檀石槐这根强有力支柱的鲜卑联盟,其内部潜藏已久的矛盾,如同遇到火星的干草,瞬间爆燃起来。
漠北,狼居胥山以南,一片水草丰美之地,如今成了临时搭建的王庭所在。与其说是王庭,不如说是一个巨大而混乱的营地。各部大人、小帅带着残存的部众和牛羊汇聚于此,帐篷杂乱无章,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惶恐、失去亲人的悲怆,以及……一种日益滋长的、对权力的贪婪。
在营地中央,一座最为高大、却依旧难掩仓促搭建痕迹的金顶大帐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新任的“鲜卑大人”和连,正烦躁地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矮榻上。他年约二十,继承了其父檀石槐的高大体格,眉宇间却找不到半分乃父的雄才大略,只有一种被骤然推上高位后的志得意满与色厉内荏。他身上穿着不合时宜的华丽锦袍——那是从龙城废墟中抢救出来的、原本属于他父亲的战利品之一,与他那张尚且稚嫩却已显露出骄纵之气的脸庞格格不入。
“为什么粮食还是不够?!”和连猛地将手中的银质酒杯摔在地上,酒液溅了旁边侍立的侍女一身,吓得她瑟瑟发抖,“东部那几个部落,说好的贡品为什么还没送到?还有西边的置鞬落罗,他的使者呢?为什么还没来向我宣誓效忠?!”
帐下,几位跟随檀石槐多年的老臣面露难色。一人硬着头皮回道:“大人,龙城被焚,各部积蓄损失惨重,又正值春季青黄不接,实在难以凑足往日份额……至于置鞬落罗大人,他……他推说部众离散,需要时间收拢,暂时无法前来……”
“借口!都是借口!”和连暴怒地跳起来,脸色涨红,“他们就是看不起我!觉得我年轻,不如我父亲!我才是大汗!是檀石槐的儿子!他们必须服从我!”
他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住的年轻野兽:“传我的命令!派人去催!告诉他们,十天之内,再不把贡品和人头税交上来,我就亲自带兵去取!还有,从今天起,各部最美的女人,每年都要先送到我的帐里来!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现在是谁说了算!”
这番愚蠢而暴虐的言论,让几位老臣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如此行事,岂不是要将原本就离心离德的各部,彻底推向对立面?
与此同时,在营地西侧,属于西部大人置鞬落罗的区域内,气氛则截然不同。置鞬落罗是一个四十多岁、面容精悍、眼神锐利如鹰的汉子。他的部落在此次汉军打击中损失相对较小,实力保存最为完整。此刻,他正与几个心腹将领围坐在篝火旁,低声密议。
“和连那个蠢货!”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将领啐了一口,“刚坐上位置,不想着如何安抚各部,恢复元气,就知道横征暴敛,强索妇女!他以为他是谁?天神吗?”
另一个较为谨慎的部将低声道:“大人,他毕竟是老汗的儿子,名义上……”
“名义?”置鞬落罗冷哼一声,打断了他,“在草原上,名义值几头羊?实力才是硬道理!檀石槐大汗在时,我服他,因为他能带领我们抢来汉人的粮食、布匹和女人!可现在呢?这个和连,除了会挥霍他父亲留下的那点威望,还会什么?他把我们当成他的奴隶!”
他抓起一块烤羊肉,狠狠咬了一口,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汉人有一句话,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檀石槐的家业,也是打出来的!凭什么他的蠢儿子就能坐享其成?如今我们元气大伤,更需要一个英明的首领带领我们活下去,而不是一个只会把我们往死路上带的蠢货!”
“那大人的意思是?”
置鞬落罗压低了声音:“暂时虚与委蛇,但贡品能拖就拖,部众要牢牢握在手里。派人去联系东部素利那几个家伙,看看他们什么意思。这鲜卑大人之位……未必就只能是他和连坐得!”
类似的密谈与不满,如同暗夜中的流萤,在庞大的鲜卑营地各处闪烁。各部首领慑于和连“大汗”的名分和暂时还占据优势的直属力量,表面上不敢公然反抗,但阳奉阴违、保存实力、甚至暗中串联,已是公开的秘密。脆弱的联盟,已然裂痕遍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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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洛阳,南宫的密室之内。
刘宏看着手中由北疆“御史暗行”和军中斥候送来的、关于鲜卑内乱的详细情报,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笑意。他将情报递给侍立一旁的贾诩:“文和,你看,果然不出你所料。檀石槐一死,留下的就是个烂摊子。”
贾诩快速浏览完毕,阴柔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平静地道:“陛下,此乃必然。草原部落,素来尊崇强者。和连无德无才,骤登高位,难以服众。其若韬光养晦,或许还能维持表面统一,然其如此暴虐急躁,实乃自取灭亡,亦是我大汉之福。”
“哦?”刘宏挑眉,“依你之见,朕当如何?可否趁机发兵,再行北伐,一举荡平?”
贾诩缓缓摇头:“陛下,此时出兵,并非上策。我军虽胜,亦需休整,北疆屯田初兴,粮草转运依旧艰难。且……此时鲜卑虽乱,然困兽犹斗,若我大军压境,其内部矛盾或可暂时搁置,一致对外。届时,即便能胜,我军伤亡亦必惨重,得不偿失。”
“那难道就坐视不理?”
“非也。”贾诩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陛下,此时正宜行‘扶弱抑强’之策,推波助澜,使其内斗不休,自相残杀!”
他走近一步,低声道:“鲜卑如今,强者如置鞬落罗,拥兵自重,野心勃勃;弱者如东部素利等部,实力受损,惴惴不安;而庸者如和连,空有名分,却无实智。陛下可遣能言善辩之使者,或利用商队、降胡,秘密联络素利等较弱部落。”
“如何联络?”刘宏饶有兴致地问。
“对其首领,可许以好处。”贾诩娓娓道来,“告知他们,大汉无意覆灭鲜卑,只求边境安宁。只要他们不南下寇掠,朝廷可在互市时给予其更多便利,甚至……可以暗中提供一些粮食、布匹,助其渡过难关,使其有能力抗衡和连的横征暴敛,乃至……对抗置鞬落罗的吞并。”
“而对于置鞬落罗这等野心家,”贾诩语气转冷,“则需向其透露,朝廷对其颇为‘忌惮’,认为他是比和连更大的威胁。甚至可以……假意流露出,若其能取和连而代之,并保证不犯边,朝廷或可予以‘承认’之意。此乃驱狼吞虎,令其二者相争!”
“妙!”刘宏抚掌轻笑,“文和此计,可谓毒辣!朕不必费一兵一卒,只需些许钱粮和口舌,便可让鲜卑人自己人打自己人,流尽自己的血!待其两败俱伤,实力耗尽,届时我北疆屯田已成,新军练就,再行征讨,便可事半功倍!”
“陛下圣明。”贾诩躬身,“此外,对于和连,亦需‘鼓励’。可令边境守将,故意示弱,营造汉军亦需休整、无力北顾之假象。使其更加骄狂,更肆无忌惮地压榨内部,加速其众叛亲离。”
一场不动声色、却更为阴险狠辣的谋略,就此定下。帝国的意志,化为无形的丝线,开始隔空操纵着草原上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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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之后,鲜卑内部的矛盾果然如贾诩所预料的那般急剧激化。
在得到了汉朝使者隐晦的承诺和少量实际物资支持后,以素利为首的几个东部部落,胆气壮了不少,对和连的征敛命令开始公开拖延、抵制。而当和连暴怒之下,欲派兵惩戒时,置鞬落罗果然以“内部不稳,不宜擅动刀兵”为由,按兵不动,坐视和连的威信扫地。
和连不甘失败,试图拉拢其他中立部落,手段却依旧是强索贡品和妇女,引得怨声载道。与此同时,关于置鞬落罗与汉朝有所接触,意图取和连而代之的流言,开始在草原上悄然传播,进一步加剧了双方的猜忌与对立。
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冲突爆发了。和连的一名亲信贵族,看中了置鞬落罗麾下一名小帅的女儿,欲强行掳走,被那小帅带人斩杀。此事成了导火索,和连与置鞬落罗双方的支持者,在狼居胥山下爆发了第一次公开的武装冲突。虽然规模不大,却彻底撕破了脸皮。
鲜卑,正式分裂为以和连为首的王庭势力和以置鞬落罗为首的西部联盟,双方相互攻讦,小规模的摩擦和劫掠时有发生,再也无力组织起对汉朝边境的有效威胁。
在这场日益混乱的内斗中,一个名叫轲比能的年轻鲜卑武士,因为勇敢善战,开始在东部一个小部落中崭露头角。他亲眼目睹了和连的昏庸无道与部落间的自相残杀,看着族人流离失所,冻饿而死,幼小的心里,埋下了对现状极度不满,以及渴望统一部落、重现荣光的种子。只是此刻,他还如同草原上的一株不起眼的野草,无人关注。
北疆的烽火台,久违地迎来了长时间的宁静。戍边的将士们发现,南下的胡骑几乎绝迹。只有那些穿梭于边境的商队和神秘的使者知道,这短暂的和平,并非来自于敌人的仁慈,而是源于洛阳深宫中,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谋略。
然而,刘宏和贾诩都清楚,草原的狼性难驯。“扶弱抑强”之策,能维持一时的平衡,却无法根除隐患。一旦草原上再次出现一个如檀石槐般的雄主,能够整合各部,眼前的宁静便会瞬间打破。
帝国的北疆,依旧枕戈待旦。而来自西凉方向,关于羌乱战事日益吃紧的告急文书,也一封比一封急切地,摆上了皇帝的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