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冲天的黑烟,如同一根丑陋的墨柱,玷污了漠北湛蓝的天穹,也狠狠灼烧着一个人的眼睛——檀石槐。
他率领着数万鲜卑主力骑兵,正志得意满地巡弋在靠近汉境的草原上,盘算着下一次该从哪个缺口突入,再给那看似庞大却内部腐朽的汉帝国放放血。他甚至已经在幻想,如何用汉家女子的哭嚎和汉家男子的头颅,来装点他即将举行的盛大盟会。
然而,那报信斥候带来的消息,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了他的头顶。
“龙城……被焚了?宗庙……毁了?”檀石槐骑在他那匹神骏的雪白战马上,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古铜色的脸膛瞬间变得煞白,随即又转为一种极致的、不正常的潮红。他一把揪住那几乎脱力坠马的斥候的皮甲,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不敢置信而扭曲变形,“是谁?是哪个部落敢背叛我?是置鞬落罗那个老狐狸,还是……”
“不……不是……”斥候艰难地喘息着,眼中残留着无法磨灭的恐惧,“是……是汉军!黑色的盔甲,可怕的强弩,他们像魔鬼一样从黑暗中冲出来……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死人……大祭司他……他为了保护宗庙,被汉人砍死了……”
“汉军?!”檀石槐猛地松开手,斥候软倒在地。他环顾四周,看着身边那些同样听到消息,脸上写满惊惶和茫然的部落首领和勇士们,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暴怒,如同火山喷发般从他胸腔里炸开!
“段!颎!”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除了那个在凉州杀得羌人闻风丧胆的“屠夫”,还有哪个汉将敢如此疯狂,深入千里,直捣他的王庭?
“啊——!”檀石槐仰天发出一声如同受伤狼王般的狂嗥,声音嘶哑,充满了毁灭一切的冲动,“回军!回军!我要把段颎碎尸万段!我要用他的头骨做酒碗,用他的皮肉点天灯!我要杀光所有见到的汉人!”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金刀,指向龙城的方向,眼睛赤红如血:“传令所有部落!放弃一切,全速回援龙城!拦住他们,杀光他们!”
短暂的震惊过后,被家园被毁、圣地被辱激起的野性和怒火,迅速取代了恐惧,充斥了每一个鲜卑骑兵的胸膛。他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用力鞭打着战马,跟着他们陷入狂怒的大汗,如同决堤的洪流,不顾一切地朝着北方,朝着那片仍在冒烟的家园冲去。什么队形,什么后勤,此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最原始的复仇欲望在驱动。
---
就在檀石槐主力疯狂北返的同时,段颎率领的汉军,正以一种迥异于来时奔袭的、沉稳而迅捷的速度,向西南方向撤退。
队伍的气氛凝重而肃杀。虽然奇袭龙城取得了空前成功,但付出的代价也清晰可见。几乎人人带伤,阵亡者的遗体被简单包裹,驮在备用战马上,伤员则被同伴搀扶着,咬牙坚持。连续的高强度作战和长途跋涉,消耗着每个人的体力与精神极限。
“将军,斥候回报,后方三十里外发现大量烟尘,应是檀石槐主力追上来了!其势甚急,毫无章法!”一名斥候飞马来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色。
段颎勒住马缰,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那迫在眉睫的追兵只是一群无关紧要的苍蝇。他抬眼望向四周的地形。他们此刻正行经一片丘陵与戈壁的交错地带,前方不远处,一座并不算特别高耸,但山势颇为奇特的山峦横亘在视野中。山体一侧相对平缓,另一侧则较为陡峭,山前是一片相对开阔,但遍布碎石和低矮灌木的缓坡。
“此地何名?”段颎问道。
随军的向导,那位老夜不收仔细辨认了一下,恭敬回道:“将军,此山名为稽洛山。前方那片坡地,当地人叫它‘断魂坡’。”
“稽洛山……断魂坡……”段颎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忽然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好名字!此地,正合作为檀石槐的葬身之所!”
他猛地一举手,全军令行禁止,瞬间停下。
“全军听令!”段颎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卒的耳中,“转向,依托稽洛山缓坡列阵!我们,不走了!”
不走了?
这三个字让所有疲惫不堪的士兵都愣了一下。以八千疲敝之师,正面硬撼数万乃至可能超过十万的、挟怒而来的鲜卑主力?这听起来简直是自寻死路!
就连一直以悍勇着称的刀疤,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将军,咱们人困马乏,是不是……”
段颎冰冷的目光扫过,刀疤后面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走?往哪里走?”段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我们人困马乏,马匹更是到了极限。檀石槐含怒而来,必驱使其部落轻骑不顾一切地追击。我们若一味奔逃,只会被他们像猎杀兔子一样,在草原上活活拖死、累死!”
他马鞭一指稽洛山和前方的缓坡:“而这里,有山可依,有坡可守!檀石槐心急如焚,阵型必乱!他要战,我便给他一场他永生难忘的血战!”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麾下诸将:“王军侯!”
“末将在!”
“带你本部人马,以及所有伤势较重、影响行动的弟兄,立刻上山,占据制高点!多备滚石擂木,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下山参战!你们的任务,是护住我军侧翼,并以弓弩远射支援!”
“诺!”
“李都尉!”
“末将在!”
“集中全军所有强弩,以及箭矢尚足的弩手,于缓坡中段,依托碎石灌木,给我结成最强的弩阵!我要你的弩箭,织成一张死亡之网,没有我的号令,哪怕鲜卑人冲到眼前十步,也不许后撤一步!”
“末将遵命!弩在人在!”李都尉抱拳,眼神决绝。
“高顺!”
“末将在!”高顺踏步而出,陷阵营的重甲步兵虽然经历苦战,但阵型依旧严整。
“你的陷阵营,位于弩阵之后,结圆阵,持大盾长戟,作为最后一道壁垒!若弩阵被破,我要你用陷阵营的血肉之躯,把鲜卑人给我顶回去!”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高顺的声音斩钉截铁。
“其余所有骑兵,包括我的亲卫!”段颎的目光扫过那些虽然疲惫,但眼神依旧桀骜的骑兵儿郎,“随我居于阵型两翼,暂不参与正面防御。马歇息,人吃粮,抓紧最后时间恢复体力!待到弩箭耗尽,鲜卑人气势已堕之时……”
段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嗜血的狂热:“便是我等铁骑突出,斩将刈旗,一举击溃敌军之时!”
“此战,有进无退,有死无生!要让鲜卑人知道,我汉家儿郎,纵然身陷死地,亦能迸发出焚天裂地的力量!”
“诺!”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骤然响起,原本低落的士气,被段颎这番冷静到残酷、却又充满力量的部署瞬间点燃!求生的本能,加上对主将近乎盲目的信任,以及刚刚在龙城取得的胜利所带来的信心,让这八千死士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熊熊战火。
命令被飞速执行下去。汉军如同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迅速在稽洛山前的“断魂坡”上,布下了一个看似被动防御,实则暗藏致命杀机的死亡陷阱。
---
几乎就在汉军阵型刚刚列好的同时,远方的地平线上,那道巨大的、由马蹄掀起的黄色烟尘,如同海啸般汹涌而来。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化作了震耳欲聋的雷鸣,仿佛整个大地都在为之颤抖。
数不清的鲜卑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铺天盖地,漫山遍野。他们失去了惯常的骑射队形,乱糟糟地挤在一起,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愤怒、焦躁和一种想要毁灭一切的疯狂。冲在最前面的,正是双目赤红,状若疯魔的檀石槐!
他一眼就看到了前方严阵以待的汉军,看到了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段”字大旗。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段颎!我誓杀汝!”檀石槐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甚至没有做任何战术调整,金刀向前狠狠一挥,“杀!踏平他们!为龙城报仇!”
“报仇!”
“杀光汉狗!”
狂热的呼喊声浪席卷而来。第一波,足足有上万名鲜卑轻骑兵,如同脱缰的野马,根本不顾及地形和汉军的阵型,就那么直愣愣地、凭借着速度与惯性,朝着汉军看似单薄的防线发起了亡命的冲锋!他们挥舞着弯刀、骨朵和套马索,发出各种怪叫,试图用气势一举冲垮这支胆敢挡路的汉军。
马蹄声如同密集的战鼓,敲打在每一个汉军士兵的心头。李二狗站在弩阵之中,看着前方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无边无际的敌人,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强弩,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手心里的冷汗几乎让他抓不稳弩身。
“稳住!都给老子稳住!”李都尉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在弩阵前来回奔驰,“没有命令,谁他妈也不许放箭!放近了打!听老子的号令!”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
鲜卑骑兵狰狞的面孔已经清晰可见,他们身上皮毛的腥膻味似乎都随风飘了过来。
二百五十步!
进入了汉军强弩的最佳杀伤射程!
李都尉眼中凶光一闪,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弩阵——前排!放!”
“嗡——!”
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震响!第一排数百支特制的三棱弩箭,如同一群死亡的毒蜂,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瞬间扑入了鲜卑冲锋的浪潮之中!
“噗嗤!”“啊!”
利刃入肉的闷响和凄厉的惨叫声顿时取代了冲锋的呐喊冲在最前面的鲜卑骑兵,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墙壁迎面撞上,人仰马翻!强劲的弩箭轻易地穿透了他们简陋的皮甲,甚至将人和马一起钉死在地上!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第二排!放!”
“第三排!放!”
汉军的弩阵展现出了极其恐怖的效率。三段击轮射,箭雨连绵不绝,几乎没有任何间隙!一波又一波的死亡风暴,持续不断地倾泻在鲜卑骑兵的头上。冲坡的速度使得他们根本无法有效规避,成了弩箭最好的活靶子。
鲜卑人引以为傲的骑射,在汉军强弩的超远射程和恐怖穿透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们的骨箭甚至很难有效射穿汉军弩手前方的简易盾牌和车阵。
人喊马嘶,尸横遍野。仅仅几轮齐射,断魂坡前便倒下了一层厚厚的鲜卑人马尸体,鲜血染红了坡地上的碎石和枯草,浓重的血腥味冲天而起。
后续的鲜卑骑兵被这惨烈的景象和连绵的死亡箭雨吓住了,冲锋的势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甚至开始出现混乱。
“不许停!冲过去!他们人少,箭总有射完的时候!”檀石槐在后方看得目眦欲裂,挥舞着金刀,驱赶着更多的部队投入进攻,“下马!步战冲上去!杀了他们的弩手!”
在死亡的威胁和大汗的严令下,更多的鲜卑人跳下战马,挥舞着兵器,嚎叫着徒步向坡上发起了冲击。他们利用同伴的尸体和地面的起伏作为掩护,艰难地向上攀爬。
汉军的弩箭依旧在收割,但压力明显增大。不时有零星的鲜卑弓箭手找到机会,向汉军阵中抛射箭矢,造成了一些伤亡。
李二狗机械地按照训练,上弦、搭箭、瞄准、发射。他的手臂因为连续操作强弩而酸麻肿胀,虎口已经被弦勒破,但他浑然不觉。他的眼睛里只有那些不断逼近的、狰狞的面孔,耳朵里只有弩弦的震响和敌人的惨叫。身边的同伴不时有人中箭倒下,立刻被后备队补上位置。战争,在这一刻剥离了所有华丽的外衣,只剩下最赤裸裸的杀戮与生存。
“将军!弩箭消耗过半!敌军步兵已冲至百步内!”李都尉满头大汗地跑到中军位置汇报。
段颎一直冷静地观察着战场,如同磐石般岿然不动。他看到鲜卑人的阵型因为持续的猛攻和惨重伤亡而开始变得散乱,士气显然受到了打击,而檀石槐依旧在不顾一切地将兵力投入这个血肉磨坊。
时机,到了!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环首刀,雪亮的刀锋在夕阳的余晖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骑兵——!”
段颎的声音如同虎啸龙吟,瞬间压过了战场的所有喧嚣。
“上马!”
养精蓄锐已久的汉军骑兵,如同沉睡的猛虎骤然苏醒,以令人瞠目的速度翻身上马,刀出鞘,弓上弦,眼中燃烧着压抑已久的战意!
段颎刀锋前指,目标直指因为久攻不下而略显疲态、且阵型脱节的鲜卑中军,以及那面异常醒目的、属于檀石槐的王旗!
“随我——”
“凿穿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