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原郡的冬夜,北风呼啸如刀,刮过城头汉字大旗,发出猎猎的悲鸣。郡守府的书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刘宏披着一件厚重的狐裘,正与皇甫嵩对着巨大的北疆沙盘低声商讨着来年开春后的巩固方略。北疆大局已定,但如何将这胜利转化为长治久安,仍需耗费无数心血。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铿锵的撞击声,打破了夜的宁静。守卫并未阻拦,因为来者的气息他们早已熟悉。
“砰”的一声,书房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凛冽的寒气裹挟着雪花卷入室内。段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未着兜鍪,须发上凝结着白霜,黝黑的脸庞因激动和外面的严寒而泛着暗红,一双虎目在炭火的映照下,燃烧着骇人的光芒。他甚至来不及行礼,便从怀中掏出一份被攥得有些褶皱的绢帛,双手捧过头顶,声音如同压抑着雷霆:
“陛下!皇甫将军!末将请命,率精骑突袭龙城,直捣黄龙,取檀石槐首级!”
刘宏和皇甫嵩同时抬起头,眼中都闪过一丝惊愕。龙城,那是鲜卑的圣地,是檀石槐的精神象征,也是他败退后最可能的藏身之处。此去漠北,千里迢迢,深入不毛,风险极大。
“段卿,进来说话。”刘宏放下手中的朱笔,神色恢复平静,“详细奏来。”
段颎大步踏入,带进一身寒气,他将绢帛呈上,语气急促而亢奋:“陛下!据末将麾下斥候多方打探,并综合乌桓苏仆延所献地图印证,已基本锁定檀石槐残部就龟缩在龙城以北三百里的狼居胥山一带!其新败之余,部落离心,士气低落,正忙于整合内部,防备必然松懈!”
他指着沙盘上那片代表漠北未知区域的空白,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此时正值严冬,胡虏绝料不到我军敢在此时远征!若陛下许末将八千,不,五千精骑即可!一人双马,携半月干粮,轻装简从,出其不意,奔袭狼居胥山!必能打其一个措手不及!”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赌徒般的狂热:“只要杀了檀石槐,鲜卑群龙无首,必然彻底分崩离析!届时,北疆可定,十年之内,再无大战!此乃天赐良机,一战定乾坤啊,陛下!”
刘宏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皇甫嵩。这种战略层面的巨大冒险,必须听取这位老帅的意见。
皇甫嵩眉头紧锁,走到沙盘前,仔细审视着那漫长的、几乎没有任何补给的进攻路线。他的手指从五原郡出发,缓缓向北移动,越过标注着戈壁、荒漠的区域,最终停留在狼居胥山的象征物上。
“段将军勇气可嘉,此策若成,确可收奇效。”皇甫嵩先是肯定了段颎的战略价值,但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严肃,“然,风险亦如天大!”
他看向段颎,目光如炬:“第一,路途遥远,地理不明。虽有所献地图,然漠北地形复杂,气候瞬息万变,一场暴风雪便可能让大军迷失方向,困毙于雪原!”
“第二,补给艰难。五千精骑,人嚼马喂,半月粮草已是极限。一旦无法在预定时间内找到檀石槐并完成击杀,粮尽援绝,便是全军覆没之局!”
“第三,敌情难测。檀石槐虽败,毕竟是草原枭雄,身边岂能没有护卫死士?狼居胥山是其老巢,地形利于防守。若其早有防备,或设下陷阱,将军此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皇甫嵩的声音沉甸甸的,“即便成功,将军如何撤回?鲜卑残部必然疯狂追击报复,归路漫长,五千疲敝之师,如何应对?”
段颎梗着脖子,争辩道:“皇甫将军!末将所选皆是百战锐士,耐得苦寒!粮草不足,可以战养战,缴获胡虏牛羊为食!至于归路,只要杀了檀石槐,鲜卑自乱,谁敢追我?就算有追兵,我汉军铁骑,难道还怕了那些丧家之犬不成?!”
他转向刘宏,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用兵之道,奇正相合!皇甫将军稳扎稳打是为‘正’,末将请命奔袭便是‘奇’!唯有行此奇策,方能彻底根除北患!末将愿立军令状!若不能成功,提头来见!”
书房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刘宏的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权衡。他拥有超越时代的眼光,深知斩首行动在现代战争中的巨大价值。檀石槐不死,鲜卑即便暂时臣服,也终究是心腹大患。段颎的提议,虽然风险极高,但收益也同样巨大——可能换来北疆长达数十年的真正和平。
他再次仔细研究了苏仆延献上的地图,结合自己脑中的历史地理知识,以及段颎斥候带回的情报。狼居胥山的位置,与记忆中霍去病封狼居胥的地点隐隐吻合,那里确实是匈奴\/鲜卑的重要据点。
“皇甫将军,”刘宏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段卿所言,虽险,却非毫无胜算。若事事求万全,则战机尽失。”
皇甫嵩心中一凛,知道皇帝意动了。
刘宏站起身,走到段颎面前,目光锐利地盯着他:“段颎,朕问你,若朕予你精骑八千,皆为一人双马之选,携二十日炒面肉干,你可能保证,即便找不到檀石槐,也能将这八千儿郎,给朕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大半?”
段颎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毫不犹豫地吼道:“能!陛下!末将以性命担保!纵使找不到檀石槐,也必寻机重创其一部,搅得他天翻地覆,而后全师而还!”
“好!”刘宏断然道,“朕,准你所请!”
段颎大喜过望,正要叩首。
“但是!”刘宏语气一转,变得无比严厉,“你必须严格依令而行!第一,兵力增至八千,精选凉州及并州善骑射、耐苦寒之精锐,由你亲自挑选!”
“第二,路线必须严格按照朕与皇甫将军核定之路线行进,不得擅自更改!”
“第三,以二十日为限!自出发之日算起,无论成败,第二十一日拂晓,必须回师!朕会命皇甫将军率主力前出至阴山以北接应!”
“第四,若事不可为,绝不恋战,立刻撤退!保存实力,方为上策!”
他每说一条,段颎便重重应一声“诺!”
刘宏看向皇甫嵩:“皇甫将军,主力前出接应之事,由你全权负责。同时,多派斥候,广布疑兵,制造我军即将大规模春耕后北进的假象,迷惑檀石槐,为段颎创造机会!”
“老臣领旨!”皇甫嵩肃然应命。他知道,皇帝这是要在巨大的风险中,博取最大的战果。此策若成,则北疆定矣!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北疆汉军都围绕着这次绝密的奔袭行动高速运转起来。段颎如同挑选珍宝一般,从各军抽调最悍勇、最擅长骑射和野外生存的士卒。陈墨亲自监督,将最好的马匹、最精良的环首刀、最强的弩箭,以及特制的加厚皮袄、防风镜、火镰等物资配发给这支即将远征的孤军。
刘宏甚至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百炼精钢匕首赐给了段颎,以为信物和勉励。
在一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八千铁骑,人衔枚,马裹蹄,如同沉默的幽灵,悄然离开了五原大营,消失在北方茫茫的风雪与黑暗之中。没有人欢送,只有无尽的担忧与期盼。
刘宏和皇甫嵩站在城头,望着军队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陛下,此举是否太过行险?”皇甫嵩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
刘宏目光深邃,缓缓道:“皇甫将军,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与其让檀石槐缓过气来,年年骚扰,不如赌这一把,一劳永逸。况且,”他顿了顿,“朕相信段颎这把利刃,也相信朕的将士。”
然而,就在段颎出发后的第五天,一骑来自洛阳的密报,由史阿亲手送到了刘宏面前。密报的内容,让刘宏刚刚因为做出决断而稍显平静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密报并非关于西线羌乱,而是关于内部。上面只有简短的几句话:“查,太平道大方马元义,近日秘密出入车骑将军董重(董太后一系外戚)府邸。另,冀州钜鹿,太平道活动频繁,信众日增,恐有异动。”
刘宏看着密报,又望了一眼段颎北去的方向,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北疆的仗还没打完,家里的小鬼,就开始忍不住要作祟了吗?”
段颎的利剑已经出鞘,直指漠北。而帝国的内部,另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似乎也随着这把剑的离开,悄然拉开了序幕。北方的风险与机遇尚未可知,后方的阴影却已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