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朔风渐渐被抛在身后,南归的銮驾队伍沿着略显泥泞的官道,行进在并州腹地。与来时那种大战将临的肃杀和亲临前线的激昂不同,回程的队伍笼罩在一种复杂难言的气氛中。既有凯旋的荣耀与轻松,也有一丝大战后的疲惫,更夹杂着对刚刚收到的西线急报的深深忧虑。
刘宏坐在微微晃动的安车内,手指揉着眉心,试图驱散连日议事带来的疲惫,但西线那份“羌乱加剧,冷征败绩”的军报,如同阴云般盘踞在他心头,挥之不去。舆图在他脑海中展开,北疆的烽烟尚未完全熄灭,西陲的狼烟却又冲天而起。东西横跨数千里,帝国仿佛一个同时按住两只猛兽的巨人,稍有不慎,便会被撕开致命的伤口。
车外,马蹄声、车轮声、以及将士们偶尔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皇甫嵩与段颎骑马并行在銮驾左右,两人同样沉默。皇甫嵩眉头深锁,显然也在权衡东西两线的局势;段颎则不时回头望向北方,眼神中带着未能彻底扫平漠北的遗憾,以及对西线战事的跃跃欲试。
卢植与荀彧同乘一车,低声交换着意见,两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帝国看似强盛,实则内外交困,北疆刚定,西线又生乱象,而内部的隐忧,如土地兼并、太平道流播,也如暗流涌动。
銮驾在驿站暂歇时,刘宏将皇甫嵩、卢植、荀彧召入了自己的安车之内,进行了一场小范围的紧急议事。狭小的空间内,气氛压抑。
“西线军报,诸位都看过了。”刘宏开门见山,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冷征败退狄道,羌人攻势凶猛,且疑似获得不明来源的精良军械。局势危急,诸卿有何看法?”
段颎虽然未被召入,但就在车外护卫,闻言忍不住隔着车壁洪声道:“陛下!给末将三万兵马,不,两万就行!末将愿西进,必平羌乱,将那些不知死活的羌酋脑袋拧下来!”
车内,皇甫嵩摇了摇头,对刘宏道:“陛下,段将军勇武可嘉,然北疆初定,檀石槐残部未清,仍需段将军这等虎将坐镇威慑,以防其死灰复燃。若此时将段将军调往西线,北疆若生变,恐首尾难顾。”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且西线羌乱,与北疆鲜卑不同。羌人部落分散,依山凭险,惯于游击,大军难以展开。需派一沉稳持重、熟悉羌情、且能协调各方之将领,方为上策。”
卢植接口道:“皇甫将军所言甚是。如今国库虽因北伐及国债稍缓,然支撑两线大规模用兵,仍力有未逮。当务之急,是稳住西线局势,避免其彻底糜烂,待北疆彻底稳固,再图西进。”
荀彧沉吟道:“稳住西线,关键在于人选与方略。需一职衔,能总揽凉州军事,专责平羌,权责明确,避免以往各郡各自为战、互相推诿之弊。”
刘宏听着臣子们的讨论,脑海中迅速搜索着相关的历史知识。他忽然想起一事,看向卢植:“卢师,朕记得前汉时,为专治羌患,曾设‘护羌校尉’一职,位高权重,专司羌务。此制后来如何?”
卢植身为当世大儒,对典章制度极为熟悉,立刻回道:“陛下博闻强记,确有其事。武帝时初置护羌校尉,秩比二千石,持节,总西羌事务。然至本朝,此职时设时废,权责亦屡有变更。近年来羌患稍平,此职已空悬多年。”
“护羌校尉……”刘宏手指轻叩桌面,眼中光芒渐亮,“专其职,一其权,正是应对当前西线乱局之良策!”
他思路愈发清晰:“北疆有皇甫将军总揽,朕可安心。西线则需一得力干将,授予‘护羌校尉’之职,使其能专心对付羌人,不必受凉州地方官府过多掣肘,亦可将羌患与鲜卑问题切割开来,避免我大军东西疲于奔命!”
皇甫嵩表示赞同:“陛下圣明。设此专官,确可集中力量,应对西线。只是……这护羌校尉的人选,至关重要。需得通晓军事,熟悉羌情,更需有威望能服众,且……忠诚可靠。” 他说到最后,意有所指。西线远离中枢,若所托非人,恐成藩镇之祸。
人选问题,成了关键。几人提出了几个名字,皆有不足之处,或资历不够,或能力有缺,或与凉州豪强牵连过深。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荀彧,缓缓开口道:“陛下,臣举一人,或可当此任。”
“哦?文若举荐何人?”刘宏问道。
“前将军,董卓。”荀彧平静地说出一个名字。
车内顿时一静。董卓?此人出身凉州豪强,勇猛善战,在凉州军中颇有威望,也确实多次与羌人作战,熟悉情况。但是,其人性情粗野,野心勃勃,且与凉州诸多羌胡首领关系暧昧,用之,犹如饮鸩止渴。
段颎在车外听得真切,忍不住又插话:“董仲颖?那厮就是个养寇自重的豺狼!让他当护羌校尉,怕是羌乱未平,他先成了最大的羌王!”
皇甫嵩也皱眉道:“董卓确有能力,然其心难测,非忠贞之选。若赋予重权,恐生后患。”
刘宏心中冷笑,他岂不知董卓是何等人物?此乃东汉覆亡的掘墓人之一,他穿越而来,最大的优势就是先知先觉,怎会自掘坟墓?
“董卓,不可。”刘宏直接否定,语气不容置疑,“此人虽勇,然桀骜难驯,非国家柱石之选。”
他目光扫过车内众人,最终做出决断:“护羌校尉人选,容朕再思。然此职必须先复!可暂由皇甫嵩将军遥领,另选一稳重得力之副手,持朕节钺,前往凉州先行稳定局势,整饬军备,查清军械流失一案!”
他看向卢植:“卢师,即刻拟诏!以八百里加急,发往洛阳及西线各州郡!”
“老臣遵旨!”卢植立刻取出随身携带的绢帛笔墨,于颠簸的车厢内,开始草拟诏书。
很快,一道加盖了皇帝玉玺的诏书,从南归的銮驾队伍中飞出,以最快的速度传向四方。
诏书明确宣告:“……兹复设‘护羌校尉’一职,秩真二千石,持节,总揽凉州及陇右诸郡军事,专征讨羌胡,镇抚边陲。一切西线军务,皆由其统辖,各郡太守、都尉需竭力配合,不得掣肘……特晋车骑将军皇甫嵩,兼领护羌校尉,总司其责。另,着尚书郎傅燮为护羌校尉长史,假节,即日赴凉州,协理军务,整肃边备,查勘情弊……”
这道诏书,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水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它明确传递了几个信号:皇帝高度重视西线危机,决心专事专办;授予了护羌校尉极大的权力,避免内耗;由德高望重的皇甫嵩遥领,保证了战略层面的统一和权威性;同时派遣傅燮这样的忠直干吏作为实际执行者,既体现了重视,也隐含了对凉州本地势力可能的不信任与监督。
消息传开,尚在北疆的将士们意识到,战争的焦点可能要转移了。而西线的汉军和羌人各部,更是感受到了不同的压力与机遇。
銮驾继续南行,复设护羌校尉的诏令已经发出,算是为西线乱局下了第一步棋。但刘宏的心并未完全放下。
安车内,他单独召见了荀彧。
“文若,你方才举荐董卓,是试探朕,还是另有用意?”刘宏目光如炬,看着荀彧。
荀彧坦然道:“陛下明鉴。臣确有试探之意,想知陛下对凉州豪强之态度。此外,董卓虽不可大用,但其在凉州势力盘根错节,骤然不用,亦需安抚,或可令其辅助傅燮,加以制衡,以免其狗急跳墙。”
刘宏点了点头,荀彧的考虑确实周全。“董卓之事,朕自有分寸。朕召你来,是另有要事。”他压低声音,“你之前在定襄时,似乎对那份提及太平道与豪强勾结的文书,有所留意?”
荀彧神色一凛:“陛下圣察。臣确实心有疑虑。此番西线羌乱,军械流失诡异,而太平道又于内地流播,与豪强往来……臣恐,这内外之间,或有牵连。”
刘宏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朕也有此预感。北疆胡患,西线羌乱,或是疥癣之疾。而这内部蠹虫,勾结妖道,图谋不轨,才是心腹大患!傅燮赴凉州,明为平羌,暗地里,也要给朕仔细地查!”
他顿了顿,声音冰冷:“朕倒要看看,是谁,在朕的帝国躯体上,同时于边疆与腹地,埋下这许多祸乱的种子!”
视线,已从北疆的漫天风雪,转向了西陲的崇山峻岭,更投向了帝国广袤腹地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阴影之中。一张更大的网,正在刘宏心中缓缓铺开。而归途的尽头,等待他的洛阳,又将是怎样一番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