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风,裹挟着细沙和草屑,吹过连绵的汉军大营,带来刺骨的寒意,也带来了远方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帐外的凛冽,却驱不散刘宏眉宇间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刚刚批阅完来自洛阳的又一封奏报,内容是关于漕运粮草损耗的。数字精细,条陈清晰,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然而,越是如此,他心中那份源于现代灵魂的不安就越是清晰——写在竹简上的数据,与前线士卒真实的生活,往往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皇甫嵩的整肃卓有成效,段颎的捷报振奋人心,但他深知,一支军队真正的筋骨与魂魄,藏在最基层的营寨里,藏在那些无名士卒的饭碗和闲谈中。
“卢师,”他放下简牍,看向一旁正在整理文书的卢植,“整日军报所言,皆是斩获、部署、粮秣数目。朕想听听,营中士卒近来……都在议论些什么?”
卢植闻言,放下手中的工作,略一沉吟,谨慎答道:“回陛下,军中议论,多集中于战事。将士们感念陛下天恩,军饷足额,赏罚分明,士气颇为高昂。”他顿了顿,补充道,“此皆皇甫将军与段将军治军有方,亦乃陛下革新之功。”
这话挑不出错处,也是卢植基于自身层级所能看到的“真实”。但刘宏要的,不是这份经过层层过滤的“真实”。
刘宏站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北疆地图前,手指轻轻划过他们已经占领的区域。“是啊,军报上看,一片大好。”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但朕记得一句话,‘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卢师,你说,若朕此刻走入任意一个士卒居住的营帐,与他们同食一锅饭,他们所言的‘士气高昂’,会与军报上一般无二吗?”
卢植神色一凛,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图。“陛下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营中人员混杂,万一……”
“在朕自己的大军之中,若还算‘险地’,那这仗也不必打了。”刘宏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意已决。不必惊动皇甫嵩,你去寻两套普通的军侯衣甲来。史阿。”
随着他的轻唤,一道如同影子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帐角,正是他的贴身暗卫首领史阿。
“你随朕同行,无需靠得太近,留意有无心怀叵测之辈即可。”
“诺。”史阿的回答简短有力。
卢植深知皇帝一旦决定,便难以更改,只得躬身:“老臣……遵旨。只是陛下,务必万分小心。”
片刻之后,刘宏与史阿已换上略显陈旧、带着汗渍和尘土气息的军侯皮甲和戎服。铜镜中,那个威仪天下的年轻帝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容略显苍白、眼神却格外锐利的青年军官。刘宏对着镜子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姿态更符合一个底层军官的模样。
“走吧,”他对史阿道,“让我们去看看,朕的大汉锐士们,私下里究竟是何光景。”
此时已近傍晚,正是各营埋锅造饭的时候。刘宏与史阿低着头,混在往来巡哨和换岗的士兵中,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他们刻意避开了旗帜鲜明、戒备森严的中军及各主力校尉营,专往边缘的、由郡国兵和新附兵组成的营区行去。
空气中弥漫着炊烟、马粪以及一种长期无法洗澡而形成的混合体味。与中军区域的肃杀整齐不同,这里的营寨显得有些杂乱,栅栏歪斜,巡哨的士兵也带着些许惫懒。士兵们三五成群地围坐在火堆旁,等待着釜中的粟米饭煮熟,低声交谈着,偶尔爆发出一阵压抑的笑骂声。
刘宏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扫描仪,掠过一张张被风沙和疲惫刻上痕迹的脸庞,掠过他们身上保养程度不一的兵器,掠过他们脚上或新或旧的靴子。他注意到,大部分士兵领到的确实是新式的炒米干粮,但有些人似乎更偏爱将干粮省下,依旧煮着传统的粟米饭,或许是因为更习惯,也或许……是想省下干粮作为私藏。
他选中了一个较大的火堆,约莫有十余人围坐。这些士兵衣甲不算齐整,但眼神里还保留着一些生气,不像旁边另一堆人那样死气沉沉。
“兄弟,叨扰了,借个火暖暖身子。”刘宏模仿着记忆中看过的影视剧里军官的粗豪语气,拉着史阿凑了过去,自顾自地在火堆旁找了个空位坐下。
士兵们愣了一下,见是两位不认识的“军侯”,纷纷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腰板,脸上带着底层士兵见到军官时固有的恭敬与一丝疏离。
“两位军侯请便。”一个年纪稍长、脸上带疤的老兵开口道,声音沙哑,他似乎是这群人的头儿。
刘宏笑了笑,努力让自己显得随和:“不必拘礼,我等是从段将军那边调过来的,刚交割完军务,路过此地。这鬼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他搓了搓手,很自然地引入话题。
“谁说不是呢,”老兵接口道,语气放松了些,“好在今年的冬衣还算厚实,没像前年那样,发些絮都不匀的破烂货。”他这话带着点感慨,也带着对现状的认可。
“哦?”刘宏顺势问道,“今年的军饷、衣甲,可都按时足额发放了?”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之一,他要验证卢植和军报所言。
提到这个,火堆旁的气氛明显活跃了一些。
“发了!这个月足额发的五铢钱,一个子儿没少!”一个年轻些的士兵抢着说,脸上带着点喜悦。
“是啊,比以前强多了。”另一个附和道,“听说这是陛下亲自下的令,谁敢克扣,皇甫将军要砍头的!”
“连吃的都换了花样,那炒米,虽说味道淡了点,但顶饿,揣怀里几天都不坏,方便!”又一个士兵补充道。
刘宏心中稍安,看来经济基础和后勤保障的改革,确实惠及了底层。他点了点头:“陛下圣明,皇甫将军和段将军也体恤我等。既然如此,弟兄们为何还面带忧色?可是训练太苦,或是想念家中亲人了?”
这话仿佛一下子戳中了许多人的心事。火堆旁沉默了片刻,只有柴火噼啪作响。
还是那老兵叹了口气,道:“军侯明鉴。训练苦,打仗险,那是咱们的本分,没啥可抱怨的。至于想家……”他苦笑一下,“谁不想呢?尤其是这眼看就要入冬了,不知道家里老娘妻儿,这个年能不能过好。”
“我娃儿,出生到现在,我都没抱过几回。”一个沉默的汉子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声音里满是落寞。
思乡之情,这是无法避免的人之常情。刘宏默默记下,这提醒他,轮休制度和战后安置政策需要尽快提上日程。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一直没说话、身材瘦小的士兵,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对刘宏道:“军侯,您是段将军那边来的,可能不知道。咱们这营里,饷钱和冬衣是发足了,可……有些‘规矩’,还是老样子。”
刘宏心中一动,知道关键来了。他不动声色地将身体微微前倾:“哦?什么规矩?兄弟但说无妨,我等初来乍到,正好熟悉熟悉。”
那瘦小士兵见刘宏感兴趣,胆子大了些:“就是……就是咱们王司马(军司马,中级军官)那儿……每逢发饷,还是得‘孝敬’一点,美其名曰‘同袍互助’,其实……唉。还有,咱们营里分到的肉食,总比隔壁李都尉的营少那么一两成,问就是上头拨下来就这么多,可咱们都打听过了,明明定额是一样的……”
老兵瞪了那瘦小士兵一眼,示意他闭嘴,然后对刘宏赔笑道:“军侯,他年轻不懂事,胡咧咧的。王司马对弟兄们还是不错的……”
刘宏的脸色沉了下来,尽管他极力控制,但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势还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一丝,让周围几个敏感的士兵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孝敬’?按多大比例?此事,皇甫将军的教导旅可知晓?军法队的巡察御史可知晓?”
他的连续发问,让老兵脸色发白,连忙道:“军侯息怒!这……这其实也不算个例,好多营都……都或多或少有点。教导旅的大人们主要管操练和大规矩,这等小事……巡察御史来了,账面上也是平的,查不出什么。王司马说了,这是‘潜规则’,大家心照不宣……”
“潜规则……”刘宏咀嚼着这三个字,心中涌起一股怒火。他本以为借着大胜和严刑峻法,已经将旧军队的积弊清扫得差不多了,没想到这些蛀虫只是隐藏得更深,换了一种更“聪明”的方式盘剥士卒。这不仅仅是贪墨一点钱粮的问题,这是在侵蚀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公平和信任,是在动摇新军的根基!
他强压下立刻下令抓人彻查的冲动。打草惊蛇,只会让这些现象隐藏得更深。他需要更系统性地解决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从营寨门口传来。只见一队约二十人的骑兵,风尘仆仆地驰入营中,为首的是一名穿着别部司马服饰的将领,神色倨傲。他们直接奔着营中储存物资的区域而去。
“是押送辎重的赵司马回来了。”老兵低声对刘宏解释道,“他是王司马的同乡,每次从后方运物资来,都会‘顺便’带些私货,比如好酒、腌肉什么的,然后……嘿嘿。”他干笑两声,意思不言而喻。
刘宏冷眼看着那赵司马下马,与闻讯赶来的王司马(一个留着短须、身材微胖的军官)热络地打着招呼,两人的随从则开始从大车上搬下几个明显不是军资标准的木箱。
“看见了吧,军侯,”那瘦小士兵又忍不住嘀咕,“他们上面的人,总有门路搞到好东西。咱们拼死拼活,能吃饱穿暖就得感恩戴德了。”
刘宏没有再问下去。他知道,今天听到的已经足够多了。阳光的一面,军饷足额,装备改良,士气可用;阴影的一面,旧习难除,基层军官巧立名目盘剥,中高级军官享有特权,思乡情绪蔓延,不同部队之间待遇存在不公。
他站起身,对火堆旁的士兵们点了点头:“多谢几位兄弟坦言,刘某受益匪浅。今日之言,出你等之口,入我之耳,不必外传,免得惹来麻烦。”
他的语气诚恳,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士兵们纷纷点头,觉得这位陌生的“刘军侯”似乎有些不一般。
刘宏带着史阿,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营区,融入了渐沉的暮色之中。
回到中军大帐,换回龙袍,刘宏立刻像是换了一个人。之前的随和与倾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威严和冰冷的怒意。
“史阿。”
“臣在。”
“去查。刚才我们去的那一营,王司马,还有那个刚回来的赵司马,他们的底细,贪墨的渠道,涉及的数额,以及……这军中,类似的情况还有多少!朕要确凿的证据!”
“诺!”史阿领命,身影再次融入阴影。
刘宏又看向卢植:“卢师,你都听到了。朕本以为,刮骨疗毒,已见成效。如今看来,腐肉未清,毒菌仍在暗处滋生!”
卢植面露惭愧:“老臣失察,请陛下治罪。”
“治你的罪有何用?”刘宏走到案前,铺开绢帛,“当务之急,是根除这些顽疾!仅仅依靠皇甫嵩的军法和你的督察是不够的。我们需要更制度化的东西。”
他提起笔,沉思片刻,开始边写边说:
“其一,设立‘士卒直诉通道’。任何士卒,若觉遭遇不公,可直接将诉状投入朕特设的‘告密箱’,由你卢师或朕亲自派专人核查,绕过其直属上级,为告密者保密并给予奖赏。”
“其二,强化军法队与教导旅的垂直管理权。他们不仅管训练,更有权随时核查各营账目、物资分配,发现问题可直接上报,必要时可先抓人后奏报!”
“其三,严查后勤供应链!从洛阳武库到边军灶头,每一个环节都给朕盯死!陈墨的标准化生产解决了源头,运输和分配环节更不能出问题。让贾诩派人,给朕混入辎重队伍里去!”
“其四,制定更详细的《军官行为守则》,明确何为‘潜规则’,触犯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严惩不贷!”
他一条条说着,笔下行云流水,将刚才的所见所闻,迅速转化为一项项具体、可执行的政策。这些政策,无疑将再次在军中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
写完最后一条,刘宏放下笔,看着墨迹未干的绢帛,眼神锐利如刀。
“还有思乡之情……”他喃喃自语,“轮休,荣军田,战后安置……这些都需要钱,需要稳定的后方,需要彻底清算那些趴在帝国躯体上吸血的蛀虫!”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帐篷,望向了南方,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中原大地。
“北疆的仗,快要打完了。但朕的仗,还远远没有结束。”他低声对卢植,也像是对自己说,“等收拾了这些军中的蠹虫,下一个,就该轮到那些占据着无数田亩、隐匿着大量人口,让朕的士卒无田可赏、无家可归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卢植已经明白。皇帝的目光,已经越过了草原的烽烟,投向了帝国肌体上更深、更顽固的痼疾。一场比北疆之战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战役,已然在年轻的皇帝心中,拉开了序幕。而这场战役的第一缕烽火,或许就将由今晚他笔下这几道看似普通的诏令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