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金色的光芒刺破晨雾,洒在奔腾咆哮的黄河之上。风陵渡,这座连接河东与关洛的要津,此刻早已人声鼎沸。宽阔的河面上,数以百计的漕船、渡船往来如织,沉重的吃水线昭示着它们满载的货物。岸边的码头上,力夫们喊着粗犷的号子,将一袋袋粮食、一捆捆军械从船上卸下,又或是将来自北地的皮货、马匹装船南运。空气中混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汗水的咸味、以及木料与绳索摩擦的气息,构成了一幅庞大帝国血脉奔流的生动图景。皇帝北巡的队伍,正暂驻于此,等待渡河。
刘宏并未安坐于专为他准备的、视野最佳的望楼之中,而是仅带着少数侍卫和那五十名讲武堂学员,信步走到了码头最前沿。他身着一袭便于行动的玄色常服,外罩防风的锦袍,目光沉静地注视着眼前这繁忙而有序的景象。巨大的漕船在河水中沉稳起伏,纤夫们古铜色的脊背在阳光下闪着油光,号子声与浪涛声交织,冲击着每一个旁观者的感官。
学员们身着统一的讲武堂戎服,紧随其后,年轻的脸上带着初次见识此等场面的新奇与兴奋,但也有些许不解——陛下为何要在此物流枢纽停留,并特意召集他们前来?
“觉得很壮观,是吗?”刘宏没有回头,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学员耳中,“是否觉得,这仅仅是商旅往来,民生琐事?”
他缓缓转身,目光扫过这些帝国未来的将星苗子,最终落在了临时负责领队的曹操身上。“曹操,你曾参与北疆战事,也协理过马政。你告诉朕,也告诉诸位同窗,眼前此景,与你在前线所见之战阵冲杀,有何关联?”
被皇帝突然点名,曹操精神一振,他略一沉吟,便朗声答道:“回陛下,臣观此漕运繁忙,犹如观我军血脉运行!前线将士之粮秣、甲仗、箭矢,乃至赏赐钱帛,十之七八,皆赖此等水路、陆路转运而至。若无此后方源源不断之输送,纵有百万雄兵,亦如无根之木,无水之鱼,不出旬月,必不战自溃!”
“说得好!”刘宏赞许地点了点头,“‘无根之木,无水之鱼’!此言切中要害!”他抬手指向那浩荡黄河,以及河面上林立的帆影,“你们此刻所见,并非简单漕运,而是国力之彰显,是战争胜负背后,那只无形却更为有力的巨手!”
他踱步而行,学员们自动围拢过来,凝神静听。
“皆知楚汉相争,项羽力能扛鼎,勇冠三军,垓下之战前,大小七十余战,未尝败绩。而高祖刘邦,屡战屡败,甚至抛妻弃子,狼狈不堪。然,何以最终鼎定天下者,乃高祖而非项羽?”刘宏抛出了一个历史之问。
学员们面面相觑,有人小声答道:“因高祖善用人才,有张良、韩信……”
“不错,但仅此而已吗?”刘宏打断道,目光深邃,“朕今日,不与你们论奇谋,也不只谈良将。朕要你们看这黄河,思一人——萧何!”
他声音提高,带着一种穿透历史迷雾的力量:“当年高祖与项羽鏖战于中原,是萧何,坐镇关中,‘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是他在后方调度一切,将关中的粮食、兵员,通过类似这样的漕运、陆路,源源不断送往前线!高祖屡败,而萧何总能使其迅速恢复元气!你们可知,高祖论功行赏,何以力排众议,定萧何为第一?”
他看着学员们思索的眼神,自问自答:“正因为,千军易得,一帅难求,而能保障千军持续作战、能使帅才无后顾之忧的‘国之根基’,更为难得!战争,打到最后,打的就是国力,是后勤,是这看似不起眼的粮草转运、器械制造、民夫调度!”
他随即话锋一转,联系当下:“再看我朝北疆之役!皇甫将军、段将军在前线浴血奋战,斩将夺旗,固然功勋卓着。然,若无卢植尚书在朝中统筹粮饷,若无陈墨改良军械、督造运输之具,若无这黄河、渭水乃至无数官道上默默无闻的漕工、役夫,若无并州、司隶乃至整个内地州郡的粮赋支撑,我军可能深入漠北,可能取得如今之胜势?”
这一连串的发问,如同重锤,敲打在学员们的心上。他们以往更多关注的是阵型战术、个人勇武,此刻才真正意识到,那些远离战场的、看似平凡的事务,竟如此至关重要。
“现在,朕考考你们。”刘宏随手拿起一根用来固定货物的粗麻绳,“假设,朕命你等其中一人,负责从洛阳督运十万石军粮至雁门前线。途经黄河漕运,再转陆路。你们需考虑哪些事项?曹操,你先说。”
曹操显然对此有所思考,立刻答道:“臣会先核算路程与时间,确定所需漕船数量及民夫。需提前勘察黄河水情与沿途道路状况。粮食需妥善包装,防水防潮。需安排护卫,防匪防盗。至关重要的是,需在沿途设置中转粮仓,并派可靠之人管理,确保粮食不会在转运过程中霉变或短缺。”
“不错,思虑尚算周全。”刘宏点头,又看向其他学员,“还有吗?谁能补充?”
一名胆大的学员出列:“陛下,还需与地方郡县协调,征调役夫车马,需有明文公文,以防地方刁难或从中盘剥。”
另一名学员补充:“需考虑天气变化,若遇风雨延误,需有备用方案。还需……还需预防押运官吏与地方勾结,虚报损耗,中饱私囊。”
学员们你一言我一语,将可能遇到的问题逐渐细化,从技术层面到管理层面,甚至涉及到了人性与吏治。刘宏静静地听着,不时点头或提出更深入的追问,引导他们思考得更为全面。这俨然成了一堂生动的、基于现实的后勤管理案例课。
然而,就在这场别开生面的“御前考核”进行到一半时,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从码头另一侧传来。只见一艘中型漕船在靠岸时,不知因何缘故,船身猛地倾斜,伴随着船夫惊恐的呼喊和货物落水的噗通声,船上装载的数十个麻袋瞬间滑入湍急的黄河之中!
“快!救人!捞货物!”码头上顿时乱作一团。
刘宏眉头一皱,对曹操示意:“去看看,怎么回事。”
曹操领命,立刻带着几名学员飞奔过去。很快,他脸色凝重地回来禀报:“陛下,是一艘运送新式蹶张弩配件和部分三棱箭镞的货船。因捆扎绳索年久磨损,突然断裂,导致部分货物落水。正在打捞,但水流甚急,恐怕……”
他的话还没说完,负责渡口事务的当地县令已经连滚爬爬地跑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刘宏面前,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是微臣失察,是微臣管理不力!惊了圣驾,还损失了军械,臣罪该万死!”
刘宏看着眼前惶恐的县令,又望了望那艘出事船只和混乱的码头,脸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他没有立刻斥责县令,而是对在场的所有学员说道:“都看到了吗?一根看似不起眼的旧绳索,就可能导致一批紧要军械的损失,甚至可能影响前线一场战斗的胜负!后勤无小事!任何一个环节的疏漏,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最终酿成大祸!”
他目光转向跪地的县令,语气严肃却不失分寸:“你身为县令,管理渡口,责任重大。绳索磨损,岂是一日之寒?平日巡查检修制度何在?今日是朕在此,若在战时,因此延误军机,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县令浑身发抖,汗出如浆,连连称是。
“起来吧。”刘宏摆了摆手,“即刻组织人手,尽力打捞,减少损失。事后,给朕上一份详尽的请罪与整改奏疏!若再有不力,两罪并罚!”
处理完这突发事件,刘宏再次面向学员们,意味深长地说道:“今日这黄河一课,望尔等铭记于心。为将者,不仅要知攻守,更要懂筹谋。这筹谋,大半在这战场之外的‘国力’二字之上。萧何之功,不在于奇计,而在于将这纷繁复杂的后勤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此乃真正的大智慧,大功劳!”
他顿了顿,最后看了一眼那奔流不息的黄河,语气变得深沉:“而这国力之根基,又在于吏治,在于制度,在于每一个环节都如这精密的器械般,严谨、可靠。朕希望你们未来,不仅能成为冲锋陷阵的猛将,更能成为懂得如何维系这帝国血脉畅通的栋梁。”
言罢,刘宏转身,在侍卫簇拥下向御驾走去。留给学员们的,是一个需要久久消化的沉重课题,以及黄河那永不停歇的、象征着帝国命脉的咆哮声。
曹操站在原地,看着皇帝的背影,又看了看那混乱后逐渐恢复秩序的码头,眼神无比明亮。他深深体会到,这位年轻皇帝的视野与格局,远非常人可及。而那名因失职而受惊的县令,以及那根断裂的旧绳索,也像一根刺,扎在了他的心里,让他对“管理”与“细节”有了更刻骨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