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晋阳城。
这里的风雪,比洛阳奏报上冰冷的文字所描述的,要残酷百倍。狂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啸,仿佛要将天地间最后一丝热气都吞噬殆尽。城墙上的汉军旌旗被冻得硬如铁皮,稍一触碰就可能碎裂。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一队队蜷缩着身子、用破布裹住口鼻的兵卒,在军官的呵斥下,艰难地清理着永远也清不完的积雪。整个城市,如同一座巨大的冰窖,弥漫着绝望与死亡的气息。
征北中郎将皇甫嵩,站在刺史府临时改成的行辕大堂门口,身上厚重的貂裘也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他望着院中那几具刚刚被抬回来、覆盖着白布的士卒尸体——他们不是在战场上阵亡,而是在昨夜巡逻时,活活冻死的。皇甫嵩的脸上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比这天气更冷。陛下的密信和催促进军的诏书就在怀中,可眼前这支军队的状态,让他如何进军?雪灾已让大军寸步难行,而比天灾更可怕的,是正在悄然侵蚀军队根基的人祸——腐败、怯懦、纪律涣散!
“将军,查清楚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在皇甫嵩身后响起。说话的是他的族侄,也是亲兵队长皇甫郦,他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北军五校射声营麾下,别部司马吴匡,其部驻守城东三十里外的狼孟寨。三日前,一小股鲜卑游骑至寨下挑衅,掠走百姓十余口,吴匡惧战,紧守寨门,未出一兵一卒!”
皇甫嵩眼中寒光一闪,未发一言。
皇甫郦继续道:“这还不是最可恶的!末将暗中查访其部士卒,发现…发现朝廷拨发用以购置加厚冬衣、柴薪的军饷,至少有三分之一,被这吴匡勾结军需官暗中克扣!士卒们至今还穿着秋日的夹袄,夜间只能几人挤在一起,靠体温相互取暖,冻伤者已过半!昨夜…昨夜又冻死了三个!”
“证据确凿?” 皇甫嵩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人证、物证俱在!有士卒愿意作证,也查到了他们私下倒卖军资,兑换劣酒奢靡的账本!” 皇甫郦将几卷竹简递上。
皇甫嵩接过,却没有看。他知道,这个吴匡,背景不简单。其叔父乃是朝中一位颇有影响力的老臣,与袁隗等清流也交往甚密。动他,就是捅马蜂窝。
“将军,” 皇甫郦有些担忧地低声道,“吴匡毕竟是北军老人,其叔父在朝中…是否先禀明陛下,或稍作惩戒,以观后效?如今军心不稳,若…”
“若什么?” 皇甫嵩猛地转身,目光如两道冰锥,刺向皇甫郦,“若严惩他,会引发北军旧部不满?若饶了他,那些被克扣冬衣,活活冻死的士卒,他们的冤屈谁来伸张?!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依旧坚守岗位的将士,他们如何看待朝廷,如何看待我这个主帅?!”
他一把抓起案上那份关于冻死士卒的报告,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看看!他们是死在敌人的刀剑下吗?不是!他们是死在自己人的贪婪和懦弱之下!此风不刹,军纪何存?陛下委我以重整北疆军事之重任,不是让我来和稀泥的!”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斩钉截铁道:“传令!击鼓聚将!所有军侯以上军官,即刻至校场集合!同时,将射声营别部司马吴匡,及其涉案军需官,一并拿下,押赴校场!”
沉闷而急促的战鼓声,穿透风雪,在晋阳城内回荡。各级军官虽然不明所以,但感受到鼓声中的肃杀之气,无人敢怠慢,纷纷从各自的营房、驻地赶往城中大校场。
校场上,积雪已被勉强清理出一片空地。数千名军官按建制肃立,尽管天寒地冻,但无人敢交头接耳,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所有人都看到,在校场点将台前,立着两根行刑柱,别部司马吴匡和那名军需官被剥去了甲胄,只穿着单衣,捆缚在柱子上,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面色惨白。
吴匡看到这阵势,心中已然凉了半截,但仍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喊道:“皇甫将军!末将所犯何罪?为何如此折辱!我叔父乃…”
“闭嘴!” 一声暴喝打断了他。皇甫嵩身披重甲,外罩猩红战袍,在皇甫郦及一队手持明晃晃环首刀的执法队簇拥下,大步登上点将台。他目光如电,扫过台下众将,凡是被他目光扫到的人,无不心头一凛,低下头去。
风雪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小了些,仿佛要看清这场裁决。
“带人证!” 皇甫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校场。
几名面容憔悴、手上脸上满是冻疮的士卒被带了上来。他们畏惧地看了一眼被捆着的吴匡,但在皇甫嵩鼓励的目光下,终于鼓起勇气,泣诉了吴匡如何克扣他们的冬衣柴饷,如何在他们冻饿交加时依旧饮酒作乐,以及三日前如何畏惧鲜卑游骑,坐视百姓被掳而不敢出战的经过。
接着,皇甫郦将查抄到的账本、以及从吴匡营中搜出的尚未花完的钱帛、美酒抬了上来,证据确凿!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愤怒的低语。克扣军饷,畏敌怯战,这在任何军队中都是足以杀头的大罪!尤其在这天灾人祸交织的艰难时刻,这种行为更是显得尤为可恨!
吴匡面如死灰,彻底瘫软下去。
皇甫嵩拿起一卷竹简,那是《汉律》与《军法》中关于此类罪行的条款,他当众高声宣读,字字如铁:
“…临阵畏懦不出者,斩!”
“…克扣军饷,中饱私囊,致士卒死伤者,斩!”
“…贪墨战时军资,罪加一等,立斩不赦!”
每念出一条,台下军官们的脸色就白上一分,而捆在柱子上的吴匡两人,则如同被抽走了骨头。
念毕,皇甫嵩将竹简重重摔在案上,声如洪钟:“吴匡!尔身为别部司马,受国厚禄,不思报效,反而畏敌如虎,坐视百姓遭难!更兼贪墨无度,克扣士卒活命之资,致我大汉忠勇将士,未死于胡虏刀箭之下,却冤死于尔之贪欲手中!尔可知罪?!”
“将军!将军饶命啊!” 吴匡涕泪横流,再也顾不得体面,嘶声求饶,“末将知罪!末将愿退还所有贪墨,愿戴罪立功,求将军看在末将叔父面上,饶末将一命!”
“饶你?” 皇甫嵩冷笑一声,笑声中充满了悲愤与决绝,“那些被你克扣冬衣,活活冻死的士卒,你可曾饶过他们?!那些因你畏战而被胡虏掳走,生死未卜的百姓,你可曾想过饶过他们?!军法如山,岂容徇私!今日饶你,明日如何统帅三军?如何面对陛下重托?如何面对这北疆万千期盼王师的百姓!”
他猛地抽出腰间陛下亲赐的节钺,高高举起,那代表着天子亲临,拥有先斩后奏之权的信物,在灰暗的天空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陛下赐我节钺,托我以肃清北疆、重整军纪之重任!今日,本将军便以此钺,正我军法,肃我纲纪!” 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众将听真!无论尔等出身何处,背景如何,既食汉禄,便当为陛下效死,为百姓守边!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凡有怯战、贪墨、祸乱军心者——吴匡,便是下场!”
他转向执法队,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
“斩!”
刀光一闪!
两颗人头瞬间落地,滚烫的鲜血喷溅在洁白的雪地上,红得刺眼!无头的尸身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全场死寂!
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所有人都被皇甫嵩这毫不留情、铁血无情的手段震慑住了。那些原本心中还有些小心思,或者对改革抱有抵触情绪的北军旧将,此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比这天气更冷!他们明白,这位陛下钦点的统帅,是动真格的了!从此以后,军纪二字,将用鲜血铸就!
皇甫嵩看着台下噤若寒蝉的众将,缓缓收起节钺。他知道,立威的目的已经达到,但光有威还不够。
他走到那几名作证的士卒面前,亲自将他们扶起,沉声道:“尔等受苦了!本将军已为尔等,及所有冤死的弟兄,讨还公道!” 他随即下令:“皇甫郦!”
“末将在!”
“即刻将吴匡及其同党所贪墨之钱帛,悉数分发予其部受冻士卒,优先购置冬衣、柴薪、药材!若有不足,从本将军帅府用度中支取!”
“遵命!”
他又看向台下众将,语气稍缓,但依旧威严:“自即日起,各营彻查军饷、物资发放,有克扣贪墨者,主动自首,可从轻发落!若被查出,皆与吴匡同罪!同时,各营需加强巡哨,妥善安置士卒,尽力抵御严寒!陛下之援军、物资已在路上,我等需上下同心,共度时艰!”
一番恩威并施,台下众将无不凛然遵命。他们看着点将台上那个如同山岳般沉稳的身影,看着雪地上那两滩刺目的血红,心中那点因天灾和困境而产生的动摇与私心,被强行压制了下去。一种久违的、名为“纪律”和“敬畏”的东西,重新回到了这支军队之中。
处理完这一切,皇甫嵩回到行辕,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斩将立威只是手段,真正的危机并未解除。军中冻伤减员严重,粮道依然不畅,鲜卑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这时,一名亲兵入内禀报:“将军,讲武堂派遣的学员队已抵达晋阳,带队者是…是议郎曹操。他们携带有部分新式御寒装备,以及…陛下给将军的密信。”
曹操?皇甫嵩心中一动,想起陛下密信中那句“可细观其行,察其能”。他立刻道:“让他们进来。”
很快,曹操带着几名风尘仆仆的讲武堂学员步入大堂。与离京时相比,曹操的脸上多了几分被风霜刻画的坚毅,眼神也更加锐利。他一丝不苟地行礼,呈上密信。
皇甫嵩一边拆信,一边随口问道:“曹议郎,一路行来,观我并州军情如何?”
曹操略一沉吟,朗声答道:“回将军,天灾严峻,军心浮动,此乃表象。然,卑职观晋阳城内,士卒面有菜色,却依旧坚守岗位;军官虽显疲态,却令行禁止。尤其…方才校场之上,将军雷霆手段,肃清蠹虫,全军肃然。卑职以为,军魂未失,筋骨犹在!只要粮草能续,御寒得法,挫败胡虏,并非难事!”
这番话,既有观察,也有见解,更暗含了对皇甫嵩方才举措的赞许与支持,说得不卑不亢,极有分寸。
皇甫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不由得多看了曹操一眼。此子,确实不凡。
然而,当他展开陛下的密信,快速浏览后,眉头却再次紧紧锁起。信中的内容,除了常规的询问和勉励,在末尾,陛下用一种极其隐晦的笔触提醒他:“…洛阳水深,贾生之计已行,然其族侄之事,扑朔迷离,恐有牵连。军中如有异动,无论来自内部抑或外部,将军皆需慎之又慎…”
贾诩?族侄?异动?
皇甫嵩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曹操身上,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更远处。
陛下在洛阳,似乎也在进行着一场不为人知的暗战。而这北疆的冰雪与刀兵,是否也早已成了那场暗战延伸的战场?
他刚刚用铁血手段肃清了内部的蠹虫,但来自外部的敌人,和那隐藏在更深处的、不知来自何方的黑手,又会何时,以何种方式发难呢?
皇甫嵩将密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心中那根刚刚因整肃军纪而稍缓的弦,再次绷紧。
这北疆的棋局,越来越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