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顺在祁县白狼垒的捷报,如同阴霾北疆的一缕微光,证明了汉军基层并非没有敢战之士,也证明了严苛训练与新式阵法的价值。然而,这点星火,尚不足以照亮整个并州上空的战争阴云。就在高顺之名开始在军中小范围流传之时,一场更大、更急的危机,如同酝酿已久的风暴,骤然降临。
马邑!
此地虽非郡治,但地位极其特殊。它位于雁门郡南部,是连接雁门关与并州腹地的重要节点,更是通往幽州方向的关键隘口之一。雁门失守后,大量溃兵、流民南逃,部分军资粮草也转移至此,使得马邑成为了一个临时的军事支撑点和物资中转站。若马邑再失,鲜卑兵锋便可直指太原郡腹地,并州防线将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东西联系亦有被切断之虞。
这一次,鲜卑显然不再是游骑骚扰。一支人数约在五千左右,装备相对精良,配有攻城器械的鲜卑偏师,在其一名以勇猛和残忍着称的部落大人“秃发乌狐”率领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突然出现在马邑城下,迅速完成了合围!
马邑守将,乃是原雁门郡的一名都尉,雁门失守时侥幸率部分残兵退守至此,本就惊魂未定。面对城下密密麻麻的鲜卑骑兵,以及那几架简陋但足以对并不高大的马邑城墙构成威胁的攻城槌和云梯,他几乎魂飞魄散。
围城当日,求援的烽火便冲天而起!紧接着,信使如同走马灯般,冒着被城外游骑射杀的风险,拼死冲出重围,将一封封语气愈发绝望的求援信,送往最近的郡县,以及并州刺史府和晋阳的北军大营。
“马邑被围!敌军五千!秃发乌狐主攻!城矮兵寡,危在旦夕!恳请速发援兵!”
“第二报!敌军开始打造攻城器械!攻势甚急!若援军不至,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第三报!!!西城墙受损,伤亡惨重!箭矢将尽!末将誓与马邑共存亡,然城中尚有数千军民……泣血再拜,乞援!乞援!!”
一日三报!一封比一封急促,一封比一封绝望!马邑告急的文书,如同带着血腥气的雪花,飞向四面八方,也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被层层传递,最终重重地砸在了洛阳温室殿刘宏的御案之上!
“砰!”
刘宏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简牍乱跳。他脸色铁青,眼中怒火与冰寒交织。马邑的重要性,他心知肚明。这不仅仅是丢一座城的问题,而是关乎整个并州防线稳定,关乎朝廷威信,更关乎他之前所有战略布局的起点!
“秃发乌狐……五千偏师……”刘宏盯着地图上马邑的位置,大脑飞速运转,“檀石槐的主力动向呢?皇甫嵩那边有无最新军报?”
侍立的宦官连忙回禀:“陛下,皇甫将军军报刚到,言北军整编已初见成效,‘教导旅’已初步掌控各营,然汰弱留强、装备更新尚未完成,主力尚需时日方可形成战力。关于檀石槐主力,探马回报,其依旧在阴山以北活动,动向不明,似在积聚力量,或等待时机。”
“等待时机?”刘宏冷笑一声,“他这是在用马邑试探!试探我军的反应速度,试探我边军的战力,更是在试探朕的决心!”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无用,必须立刻决策。
“传朕旨意!”刘宏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第一,诏令太原郡、雁门郡(残余兵力)、代郡,即刻抽调可用之兵,驰援马邑!以太原郡都尉为主将,统一协调三郡援军!告诉他们,马邑若有失,三郡太守、都尉,皆以失土罪论处!”
这是最直接的反应,调动周边力量解围。
“第二,”刘宏目光投向晋阳方向,“以六百里加急,传旨皇甫嵩!命其密切关注马邑战局,若三郡援军不力,或檀石槐主力有异动,他可临机决断,派遣一部精锐,前出接应,或伺机打击鲜卑偏师!但切记,北军整编乃根本,未得朕令,主力不可轻动!”
这是给皇甫嵩一定的自主权,让这支正在蜕变的新军,有机会在实战中检验成果,但又不能冒然投入全部家当。
“第三,”刘宏沉吟片刻,对卢植道,“卢爱卿,以尚书台名义,严令并州刺史,全力保障援军粮草辎重,若有延误,严惩不贷!同时,通告并州各郡县,严守城池,警惕鲜卑声东击西!”
一道道指令发出,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因为马邑的求援,再次加速运转起来。然而,刘宏心中并无多少轻松。他深知,这不仅仅是一场解围战,更是对他登基以来,试图重建的军事指挥体系、边军动员能力的一次严峻考验。中央的决策能否迅速转化为地方的行动?那些平日里或许还能应付差事的地方郡兵,在真正的战争压力下,能否有效协同,及时赴援?
皇帝的诏令如同星火,传向各方。然而,现实却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刘宏的期望之上。
最先接到诏令的是距离马邑最近的雁门郡残余势力。他们本就新败,惊魂未定,部队散落在各处收拢,主官更是心存畏惧。接到诏令后,内部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应当遵旨救援,有人则认为自身难保,出兵无异于送死。最终,只勉强凑出了七八百残兵,由一名胆气稍壮的军侯率领,磨磨蹭蹭地向马邑方向移动,速度缓慢,且一遇到小股鲜卑游骑便逡巡不前。
代郡的回应则充满了官僚式的推诿。郡守上奏,言本郡防线亦长,兵力捉襟见肘,且需防备东部鲜卑其他部落趁虚而入,只能“酌情”派出千余兵马,但粮草筹措、行军路线皆需时间,暗示无法快速抵达。
压力最大的,莫过于被指定为援军主将的太原郡都尉。他手中兵力本就分散驻防,仓促之间,能集结起来的机动兵力不过两千余人。既要担心救援不力被朝廷问罪,又怕贸然出击中了鲜卑埋伏,将太原本就不多的家底赔进去。他不断向晋阳的皇甫嵩和并州刺史发出公文,请求明确指令、协调各方、保障后勤,行动上却显得犹豫不决,集结速度远低于预期。
并州刺史府也是一片混乱。刺史本人并非知兵之人,面对各郡互相推诿、援军进展缓慢的局面,除了不断下发催促文书和向洛阳告急之外,似乎也拿不出更有效的办法。后勤调度更是问题重重,原本就紧张的粮草,在跨郡调配时遇到了诸多行政阻碍和效率低下的问题。
整个并州对马邑围城的救援反应,呈现出一种典型的官僚主义式的迟缓与低效。皇帝的意志在层层传递和执行中,被消磨、被扭曲。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担心自己的损失,顾忌自己的责任,唯独被困在马邑城中的军民,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
消息通过各种渠道汇集到晋阳的北军大营。中军大帐内,皇甫嵩看着各地报来的援军动向和推诿之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面前也摆着皇帝的旨意,允许他伺机接应。
“一群蠢材!庸吏!”皇甫嵩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拳头紧握。他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马邑城防并不坚固,在五千敌军猛攻下,能支撑多久全凭一口气。如今援军如此拖拉,马邑危矣!
他麾下的将领们也是议论纷纷。
“将军!不能再等了!末将愿领一旅精兵,先行出发,击破那秃发乌狐!”
“不可!我军新编未成,仓促出战,若檀石槐主力趁机来袭,如何应对?”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马邑陷落?届时军心震动,后果更不堪设想!”
皇甫嵩闭目沉思,脑海中飞速权衡。陛下让他检验边军动员,如今这效率,已然不及格。若自己出兵,胜了固然好,可万一有所闪失,或者因此打乱了整体的整军和战略部署……这个责任,他担得起吗?陛下那句“北军整编乃根本,主力不可轻动”的告诫,言犹在耳。
但马邑的烽火,城中军民的哀嚎,又如同鞭子抽打着他作为军人的良知。
“传令!”皇甫嵩猛地睁开眼,做出了一个折中而冒险的决定,“命‘陷阵营’军司马高顺,率其本部,并增调五百新编弩兵,共计六百人,即刻轻装出发,驰援马邑!”
他选择动用高顺这支刚刚崭露头角、士气正旺的尖刀,以及部分新式弩兵。这既是对高顺的进一步考验,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支援马邑,同时又不至于动摇北军整编的根本。毕竟,六百人,即便有失,也尚在可承受范围内。
“告诉他,他的任务,不是与秃发乌狐决战,而是想方设法,迟滞敌军攻城,鼓舞守军士气,等待主力援军!若事不可为……当以保全兵力为上!”皇甫嵩沉声道,这是他能为马邑,也为自己的新军种子,所做的最大努力了。
信使飞驰而出,带着皇甫嵩的命令奔向祁县。然而,远水难救近火,高顺所部即便星夜兼程,赶到马邑也需要时间。
马邑城下,秃发乌狐的进攻愈发猛烈,城墙破损处越来越多,守军的箭矢眼看就要耗尽。而各地的援军,却仍在官僚体系的泥沼和各自的算计中缓慢蠕动。
刘宏在洛阳等待着前线的消息,他手中的朱笔,已准备好勾勒赏罚的名单。这场由马邑被围引发的救援行动,已然演变成对帝国腐朽躯干的一次无情解剖。
马邑,还能坚持多久?帝国的边军体系,又能否经得起这场效率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