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库蛀空的阴影尚未散去,那触目惊心的数字和卢植沉重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锈味,依然萦绕在刘宏的鼻尖。然而,时间不等人,北疆的烽火不会因为帝都的腐败而稍有停歇。在强压下怒火,做出暂不深究、优先保障军需的决策后,刘宏知道,他必须立刻行动起来,将纸面上的北伐决心,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军事力量。
而这一切的关键,在于一个人——皇甫嵩。
温室殿内的空气仿佛还残留着昨夜急召和今日朝争的紧张气息。刘宏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死死钉在北疆那片广袤而此刻正饱受蹂躏的土地上。雁门失守的标记,像一道流血的伤疤,刺痛着他的眼睛。他知道,他需要一个绝对忠诚、能力卓着,并且能理解他改革意图的将领,来执行这场刮骨疗毒般的军队整顿,并将这支焕然一新的力量,带向遥远的北方战场。
皇甫嵩,无疑是最佳人选。他出身将门,根基相对干净,与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牵扯不深;他性格刚毅,治军严谨,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便是东汉末年少有的名将;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这个“与众不同”的皇帝,表现出了难得的理解与支持,是羽林新军改革的核心推动者之一。
“是时候,给予他名分和权柄了。”刘宏心中暗道。节钺,代表着天子亲临,赋予将领在外专杀之权,总揽一方军政。授予皇甫嵩节钺,不仅仅是委以重任,更是向整个朝堂、向天下人宣告他北伐的坚定决心,以及对皇甫嵩的无条件信任!
“传朕旨意,于南宫广场,设坛授钺!召皇甫嵩,及北军五校尉、羽林郎将以上军官,即刻前往!”刘宏转身,对侍立的宦官下达了命令,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南宫广场,历来是举行重大典礼和出征仪式之地。此时,一座临时搭建的土坛矗立在广场中央,虽不奢华,却自有一股肃杀威严之气。坛上旌旗招展,其中最为醒目的,便是那代表皇权的九旒龙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坛下,北军五校(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的校尉、司马,以及羽林卫的各级郎将、都尉,共计百余名中级以上军官,已然按序列肃立。他们大多身着戎装,甲胄鲜明,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其中区别。羽林军的军官普遍更加年轻,站姿挺拔,眼神中带着一股锐气和新军特有的纪律性;而北军五校的军官则显得成分复杂,有的同样精悍,有的却面带油滑,甚至有人眼神闪烁,带着几分不安和审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期待、紧张、好奇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情绪。所有人都知道,昨日朝堂定下了北伐大计,今日皇帝便在此设坛,必然与北征主帅的人选和整军事宜相关。谁能执掌节钺?皇帝又会如何整顿他们这支号称精锐,实则内部问题丛生的京畿部队?
脚步声响起,打破了现场的沉寂。
在宦官和侍卫的簇拥下,皇帝刘宏身着戎装——并非沉重的礼甲,而是一套便于行动的轻便皮甲,外罩玄色龙纹战袍,头戴武弁,腰佩长剑,大步走向土坛。他的身影不算特别高大,但在这一刻,那沉稳的步伐和锐利的目光,却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和决绝气势。
他没有立刻登坛,而是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坛下每一位军官的脸。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甲胄,直视人心。许多在北军中混迹日久、心思活络的军官,在这目光的逼视下,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众将听令!”刘宏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
“末将在!”百余名军官齐声应诺,声震广场。
刘宏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一步步登上土坛。他的脚步沉稳有力,踏在木质台阶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如同战鼓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登上坛顶,他面向众将,朗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鲜卑跋扈,寇我疆土!雁门失守,北疆震动!此乃国耻,亦是我等军人之耻!”
开门见山,没有任何虚言,直接点燃了在场所有军人心中那份或许已被埋没的荣誉感。不少将领,尤其是那些尚有血性的,脸上露出了激愤之色。
“朕,受命于天,牧守四方,守土有责,护民有责!岂容胡虏猖獗,践踏我山河,屠戮我子民?!”
“故,朕意已决!北伐鲜卑,以战止战,扬我国威,雪我国耻!”
他的话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北伐的意志再次强有力地灌输给每一位将领。
“然,”刘宏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严厉,“兵者,国之凶器!欲要克敌制胜,必先自身硬朗!朕闻,北军之中,军纪涣散,武备不修,甚至有吃空饷、懈于操练者!如此军队,如何能担当北伐重任?如何能保家卫国?!”
这番话,如同鞭子,抽打在一些心中有鬼的军官身上,让他们脸色发白,冷汗直流。皇帝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攘外必先安内!整军纪,修武备,刻不容缓!”刘宏的声音陡然拔高,“朕,需要一位能臣干将,替朕执掌斧钺,整肃纲纪,练就一支能征善战之铁军,北上破胡!”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坛下武官班列最前方,那个身姿挺拔如松的身影上。
“皇甫嵩!”
“末将在!”皇甫嵩应声出列,单膝跪地,甲胄铿锵。他早已得到风声,心中既有激动,更有沉甸甸的责任感。
刘宏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信任与期待:“皇甫将军,你出身将门,忠勇果毅,熟知兵事。朕,今日便授你节钺,总揽北军五校、三河骑士及此次北伐一切军务!凡涉及整军、备战、出征事宜,皆由你专决,可行先斩后奏之权!”
话音刚落,两名力士便捧着一柄装饰华贵、象征着生杀予夺大权的黄钺,以及代表统帅身份的旌节,恭敬地呈到坛上。
刘宏亲手拿起那柄沉甸甸的黄钺,走到坛边,庄重地递向皇甫嵩。
“此钺,予你!望你持此钺,整肃军纪,剔除腐肉,练就强兵!望你持此钺,统帅三军,克敌制胜,扬威塞外!望你持此钺,不负朕望,不负天下黎民所托!”
皇甫嵩抬起头,双手微微颤抖,但依旧稳定而有力地接过那柄象征着无上信任和权力的黄钺。钺身冰凉的触感传来,却让他感到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他双手高高举起黄钺,面向众将,然后猛地将钺尾顿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立誓的号角。
“陛下!”皇甫嵩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陛下信重,授以节钺,托以三军!末将皇甫嵩,在此立下军令状!”
他目光扫过坛下神色各异的众将,声音如同雷霆炸响:
“自即日起,北军上下,一应操练、纪律、赏罚,皆依新式军法!凡有懈怠训练、违反军纪、贪墨军资、畏敌怯战者——无论其出身如何,官职高低,末将必以此钺,明正典刑,绝不容情!”
“一月之内,若不能使北军面貌焕然一新,若不能整备出可战之师,末将……愿以此钺,自裁以谢陛下,以谢天下!”
军令状!还是如此严厉,近乎不留退路的军令状!
坛下众将无不悚然动容。就连一些原本对皇甫嵩不服气,或者心存侥幸的北军老将,也被这股破釜沉舟的气势所震慑。皇帝授予专杀之权,主将又立下如此重誓,看来这次整顿,绝非儿戏!
刘宏看着台下的一幕,心中稍定。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唯有如此决绝,才能打破北军沉疴已久的暮气!
“好!朕,信你!”刘宏沉声道,“朕在此,为你及北征将士,预祝凯旋!”
“万岁!万岁!万岁!”在羽林军官的带领下,坛下终于响起了整齐划一、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皇权与将威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
授钺仪式结束,众将怀着复杂的心情散去。皇甫嵩却没有立刻离开,他手持节钺,与刘宏一同回到了温室殿偏殿。
“皇甫将军,军令状已立,可知肩上担子之重?”刘宏屏退左右,看着眼前这位即将肩负起帝国希望的大将。
皇甫嵩将节钺恭敬地置于一旁,躬身道:“陛下,末将深知!北军积弊,非一日之寒。武库之事,恐仅是冰山一角。若要整肃,必用重典,必得罪人!”
“朕知道。”刘宏点点头,“正因如此,朕才授你节钺,予你专断之权。你不必顾忌任何人,任何背景!凡是阻碍北伐大业者,皆是国贼,皆可杀!”
他语气中的杀伐决断,让皇甫嵩心中一凛,同时也更加坚定了信念。
“末将明白!”皇甫嵩沉声道,“然,北军体系庞杂,旧有军官关系盘根错节,若仅靠末将一人,及陛下威严,恐力有未逮,且易引发强烈反弹。”
“哦?”刘宏挑眉,“将军有何良策?”
“陛下,”皇甫嵩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羽林新军,经陛下亲手擘画,卢尚书、陈墨及末将等人苦心经营,已初具新军雏形,纪律、操法、士气,皆非北军旧部可比。末将恳请陛下,允准从羽林新军中,抽调五百名最优秀的底层军官和资深士官,组建一支‘教导旅’!”
“教导旅?”刘宏心中一动,这与他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
“正是!”皇甫嵩解释道,“此教导旅,不编入作战序列,其唯一使命,便是分散融入北军五校及各营之中!他们将作为‘种子’,将羽林新军的操典、纪律、战术思想,乃至忠于陛下、为国而战的信念,带入北军!他们将是末将整肃军纪的眼睛和手臂,也是未来北伐军中,新式战法的骨干和火种!”
刘宏听完,眼中露出赞赏之色。皇甫嵩此举,不仅是在整顿军纪,更是在进行一场悄无声息的思想和组织改造!用一支完全忠于皇帝、接受新式训练的小规模精英队伍,去渗透、影响和改造庞大的旧军队体系!这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良策!
“准!”刘宏毫不犹豫,“朕即刻下旨,羽林新军中,所有人员,任你挑选!你要多少人,朕给你多少人!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将这支‘教导旅’组建起来,投入北军!”
“末将谢陛下信任!”皇甫嵩激动地抱拳。有了这支完全听命于自己的核心力量,他对整军工作顿时充满了信心。
“此外,”刘宏走到案前,写下另一道手谕,“整顿军纪,需赏罚分明。朕再拨内帑二十万,作为整军期间的特别赏金!凡操练刻苦、纪律严明、有所革新者,无论官兵,重赏!同时,设立军法督察,由你直接统领,赋予巡查、缉拿、审讯之权,专司纠察军中不法!”
恩威并施,双管齐下!既给了皇甫嵩贯彻意志的“矛”(教导旅、军法督察),也给了他凝聚人心的“盾”(特别赏金)。
皇甫嵩接过手谕,感受着其中沉甸甸的信任和支持,只觉得一股热流在胸中激荡。他再次单膝跪地,声音铿锵:“陛下运筹帷幄,思虑周详!末将若不能练出一支虎狼之师,提头来见!”
“朕,不要你的头。”刘宏俯身,将他扶起,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朕要你,带着一支真正的胜利之师,带着檀石槐的首级,凯旋而归!”
“去吧,皇甫将军!大汉的北疆,朕的期望,万千将士的命运,就托付于你了!”
皇甫嵩重重抱拳,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他的背影挺拔如山,手中的节钺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光芒。
授钺已毕,军令已立,改革的种子也已播下。然而,北军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真会坐以待毙吗?那五百名深入旧军体系的羽林骨干,将面临怎样的挑战?皇甫嵩的重典,又能震慑住多少宵小?一场关乎帝国军魂重塑的风暴,已在洛阳城外悄然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