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阁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
自那场关于盐铁政策的激烈辩论之后,静室内的气氛便从思辨的清谈,转向了更为枯燥、却也更为坚实的案头工作。巨大的柏木方案上,竹简、木牍、绢帛堆积如山,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从各郡国艰难收集来的数据:盐户数量、产盐量、成本细目、官营铁坊的燃料消耗、生铁产量、农具售价、民间私铁的流通情况、乃至漕运损耗、市集税赋……海量的信息,如同浑浊的江水,需要被耐心地澄清、梳理、分析。
李膺作为主持者,统筹全局,把握方向,以其威望协调着各位大家的合作,避免再次陷入无谓的意气之争。而具体的核算重任,则主要落在了卢植和几位精通数术的学者肩上。
卢植几乎住在了秘阁。他本就治学严谨,此刻更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这项前所未有的工作中。案头摆放的不再是经书典籍,而是成捆的账目简牍。他手中执着的,也常常不是毛笔,而是用于计算的算筹。那些小巧的竹棍,在他指尖飞快地排列、移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演化出复杂的算式。
他采纳了陛下(刘宏)之前不经意间提及的一些“天竺算符”(即阿拉伯数字)概念,虽未全面推广,但已尝试用于草稿演算,大大提高了效率。更关键的是,他引入了一种新的核算思路:不再是笼统地比较官营、私营的优劣,而是试图建立模型,进行量化对比。
“若全面官营,”卢植对围坐在旁的蔡邕等人解释道,“则需计算朝廷需增设多少盐官、铁官,建多少仓廪,养多少士卒护卫,此为人役与物料之成本。还需预估,在此体制下,因吏治可能产生的贪墨、效率低下导致的损耗,又几何?此为隐性成本。”
他一边说,一边用炭笔在一块较大的木板上列出项目。
“反之,若试行李公所言之‘官民合营’。”他另起一栏,“则需计算统购盐价设定在何水平,可使灶户有利可图,又使官府有税可收?铁料售价如何定,可使民间匠坊生存,又不致劣铁泛滥?建立质量监管体系,又需投入多少人力物力?此为新政之成本。”
“最难者,在于预估成效。”卢植眉头深锁,“开放部分民营后,盐产量是否会因灶户积极性提高而增加?铁器质量是否会因竞争而改善?价格是否会因市场调节而更趋合理?这些,皆需基于现有数据,进行合理推演。”
这是一项极其繁琐且需要高度耐心和智慧的工作。常常为了一个数据的准确性,需要反复核对不同来源的简牍,甚至派人快马加鞭去相关郡县核实。为了一个推演模型是否合理,几位大家会争论得面红耳赤。
蔡邕主要负责核对文献,从故纸堆中寻找历史上的相关政策和数据,作为参考。他时而抚须长叹:“《盐铁论》中,贤良文学之语,犹在耳边。然时移世易,岂可尽依古法?桑弘羊之策,虽遭诟病,然其统筹之力,确解当时燃眉之急。今日之势,又当如何?”
另一位精于货殖的学者,则试图从商业流通的角度分析:“盐铁之利,不仅在生产,更在流通。官营往往渠道僵化,损耗巨大。若允民间参与贩运,或可借助其灵活机变,降低运费,惠及边远之地。然则,如何防止奸商囤积居奇,又成难题。”
争论、计算、验证、修改……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静室内,只有算筹的清脆声、翻阅简牍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激烈讨论声。每个人的眼中都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他们正在做的,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用数据和逻辑,为这个庞大的帝国探寻一条更优化的经济路径。
经过近半个月的废寝忘食,一份初步的、厚达数十卷的核算报告终于成形。报告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泛的道德说教,通篇都是用尽可能准确的数据和谨慎的推演来说话。
报告的核心结论倾向于支持李膺提出的“有限度的官民合营”方案,但附加了极其严格的限制条件和实施步骤:
1. 盐业:建议在青、徐等产盐区择一二郡试点,官府设场统购,定立等级价格,允许合格灶户继续生产,严禁劣质盐流入市场。同时,建立独立的盐务稽查体系。
2. 铁业:建议官营牢牢控制大型矿山和炼铁炉,确保战略资源。但允许民间资本在官府严格监管下,参与铁器铸造(尤其是农具和生活用具),生铁料由官营铁坊定量供应,售价包含税赋。
3. 均输平准:报告认为此制本身有利于稳定物价,但执行中弊端丛生。建议强化核算,建立更透明的物资调度和价格干预机制,核心是精准的数据支持,避免官吏从中盘剥。
4. 风险预警:报告详细列出了新政可能带来的风险:豪强趁机垄断局部市场、官吏与奸商勾结、质量监管失效、初期税收可能波动等,并提出了相应的防范措施建议。
报告的最后,用恳切的语气写道:“……以上所陈,皆基于现有数据推演,虽力求详实,然世事万变,难免疏漏。新政关乎国本,牵动四方,伏乞陛下圣裁,若蒙允准,当慎选贤能,于小范围先行试点,待成效显现,利弊明晰,再议推广之举。如此,则进退有据,纵有挫折,亦不致动摇国本。”
这份沉甸甸的报告,被小心地用绢帛包裹,装入一个特制的铜匣中。由李膺和卢植亲自密封,准备通过绝对可靠的渠道,密呈天子刘宏。
在将铜匣交予陛下派来的心腹谒者那一刻,李膺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知道,这匣中装的,不仅仅是他们这些日子的心血,更可能是一把钥匙,一把可能开启中兴之门,也可能引爆巨大政治危机的钥匙。
谒者捧着铜匣,无声地消失在秘阁深沉的阴影中。
卢植站在李膺身旁,望着谒者离去的方向,低声道:“李公,下一步,当如何?”
李膺收回目光,脸上疲惫与坚毅交织:“我等已尽人臣之本分。接下来,便是等待,以及……准备。”
“准备什么?”
“准备应对风雨。”李膺的声音低沉而肯定,“此议一旦传出,无论陛下是否采纳,都必将触动无数人的利益。弹劾、攻讦、甚至更险恶的手段,恐怕很快就会接踵而至。秘阁,从此再无宁日矣。”
蔡邕走过来,忧心忡忡:“但愿陛下能明察秋毫,护持正道。”
李膺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回那间依旧堆满简牍的静室。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他拿起一份尚未核算完毕的关于漕运损耗的简牍,重新坐了下来,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已与他无关。
然而,他那紧握着简牍的、指节有些发白的手,却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核算已然完成,但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这份基于数据与理性的报告,究竟能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中,激起怎样的涟漪?而他们这些秘阁中人,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夜色中的南宫,寂静无声,却仿佛有暗流在无声地涌动。